2014/2/28

病/孫維民

我們憎恨彼此,卻又不能分離
如同多年的夫妻。

當初,一定也有愛的
我曾追求過它?
更有可能只是無知
因為年輕──

總之,這場婚姻持續至今
我們如此地熟悉對方,
它在我的裡面
我在它的裡面

如此親密地了解
彼此的脾氣:一個陰鬱的眼神
一陣輕徵的暈眩
即能洩露所有的心事

我們努力地小心地,維持著
一種平衡──
失去平衡的一方
將被殺死

或許,仍然是有愛的:
我若死了,它也無法存活。

小滿/向陽

一隻青蛙撲通跳下池塘
打破樹上烏鴉的睡意
荷葉跟著驚顫幾下
水面的漣漪一圈圈
把靜寂擴散了出去
蓮花孤獨地坐著
燠悶的夏日午后
連雲們都懶得來相陪
一行螞蟻運搬著麵包屑
頗富節奏地走過土丘 

頗富節奏地走過土丘
一行螞蟻運搬著麵包屑
連雲們都懶得來相陪
燠悶的夏日午后
蓮花孤獨地坐著
把靜寂擴散了出去
水面的漣漪一圈圈
荷葉跟著驚顫幾下
打破樹上烏鴉的睡意
一隻青蛙撲通跳下池塘

夜雨/鄭愁予

在草原上收到上蒼的禮物
一批雷聲用閃電包裝
包裝迎風解開
卻散出漫天的雨水
我們走出帳篷
滿頭細碎的雷聲
腹背細碎的閃電如披上銀鱗
(我們忍不住吹起泡沫來)

草漥泛成淺塘
蓬帳斜檠如蓮葉
上蒼賜來大貝湖的夜雨
我們乃還魂為熱帶魚
且在蓮葉的東西南北
盡情遊戲

歌/瘂弦

誰在遠方哭泣了

為什麼那麼傷心呀

騎上金馬看看去

那是昔日



誰在遠方哭泣了

為什麼那麼傷心呀

騎上灰馬看看去

那是明日



誰在遠方哭泣了

為什麼那麼傷心呀

騎上白馬看看去

那是戀



誰在遠方哭泣了

為什麼那麼傷心呀

騎上黑馬看看去

那是死

填海/楊佳嫻

從機艙望出去
雲和天色的交界
還滲透著一點日間餘焰
長長的,不變的窗景
使我錯以為
已被拘留於時間的夾層

機場那通電話
掛斷的聲音仍久久
碰在我胸坎,像有人
重複地開關心室的燈
按鍵的感覺仍留在指尖
冷而斷續,像聽著一張
刮傷的唱盤

你已習慣在我湧向你的時候
舀一瓢沙給我。
這刺痛並非毫無回報
許多年後,我的海中也有
你填造的一塊地,足夠建造
夢中重會的天星碼頭

溫泉/羅葉

來信說起山居生活
說起深夜之冷水坑少一個我
地名沁寒而有溫泉汩汩
如你孤傑身影下火熱的心
木屋外慢慢漆黑許是停電了
仰望中有半月印天
遠近的曠野兀自潑墨
芒草在幽暗中勾勒著風


來信說起時間之謎
說起白天的衣衫夜的裸體
沒有燈的溫泉池引來更多人
陌生的交談加倍擁擠
兩支燭火點亮水面
氤氳中竟似獸眸
看穿角落陰暗處的你
浸泡於不必講話的幸福

來信說起好久不見
說起無垠的夜空要與我分享
星光般的友誼不怕停電
你是我夢中的溫泉

一首因愛睏在輸入時按錯鍵的情詩/陳黎

親礙的,我發誓對你終貞
我想念我們一起肚過的那些夜碗
那些充滿喜悅、歡勒、揉情秘意的
牲華之夜
我想念我們一起淫詠過的那些濕歌
那些生雞勃勃的意象
在每一個蔓腸如今夜的夜裡
帶給我飢渴又充食的感覺

侵愛的,我對你的愛永遠不便
任肉水三千,我只取一嫖飲
我不響要離開你
不響要你獸性騷擾
我們的愛是純啐的,是捷徑的
如綠色直物,行光合作用
在日光月光下不眠不羞地交合

我們的愛是神剩的

焚毀的家書/陳義芝

我怎能再和你說話
和雪花飄落說,和冰河融溶說
和北緯五十三度杳冥的雲煙
一條電話線一陣白楊林的亂風說
當六月十一日過後

滿肚子話存進一張薄薄的磁片裡
無法救活的你教我吞嚥致命的
堅強,戴上冰冷的鐐銬
無法救活你的悲傷,從此孤單地
孤單地,使我不再能說什麼話

已不在同一個時代,我們
也告別了共有的時代。那曾經揉雜
異地相思,寄宿孤獨,生活與課業的茫然
綁住天下父母的焦慮孩子的鬱苦
而今都成了斷訊的回憶
我只能去聽長風的嘆息霞光的嘆息,此刻
海面嘆息在靠近福隆的岩岸。一隻大鳥
斂翅守護的靈鷲山擎住天空而環擁浪濤
這裡是歷二十一劫抵達的梵咒之城
我們相守的另一國度

除了經文爐香和對菩薩的跪拜
你已將一生得自父母的骨肉蜷縮進
一尺見方的骨罈,告別眼中淚心頭血,告別
四季分明的異鄉長夜最後的輾轉
我們誰也說不出來的話

無聲的告別是黎明初醒的天色,還是
旅途中的遺忘?是人群中慘然的笑
還是暗地裡的驚慌與夢魘
在這裡我怎能再和你說話
當袈裟也垂掛只剩遊魂無聲在走動

你父你母養育過你的生,現在仍養育著你的死
如風中白楊葉的戰慄仍在艾德蒙頓初夏
從前你來的六月也是後來你走的六月
不再仆跌的道路不須打理的屋子
這小小的骨罈竟是你再生的搖籃

一隻黑鷹飛在高寒的林梢像幽靈
你駕駛的紅色跑車突然又闖進我夢裡預警
那是重來探訪的訊息嗎?黎明的光
告訴我,我怎能再和你說話
說至死方休的話

賦別/鄭愁予

這次我離開你,是風,是雨,是夜晚;
你笑了笑,我擺一擺手
一條寂寞的路便展向兩頭了。
念此際你已回到濱河的家居,
想你在梳理長髮或是整理濕了的外衣,
而我風雨的歸程還正長;
山退得很遠,平蕪拓得更大,

哎,這世界,怕黑暗已真的成形了……

你說,你真傻,多像那放風箏的孩子
本不該縛它又放它
風箏去了,留一線斷了的錯誤;
書太厚了,本不該掀開扉頁的;
沙灘太長,本不該走出足印的;
雲出自岫谷,泉水滴自石隙,
一切都開始了,而海洋在何處?
“獨木橋”的初遇已成往事了,
如今又已是廣闊的草原了,
我已失去扶持你專寵的權利;
紅與白揉藍於晚天,錯得多美麗,
而我不錯入金果的園林,
卻誤入維特的墓地……

這次我離開你,便不再想見你了,
念此際你已靜靜入睡。
留我們未完的一切,留給這世界,
這世界,我仍體切地踏著,
而已是你底夢境了……

水薑花/馮青

然後
就在這樣的窸窣的水面
看到
月光湧動

兩岸的燈火也濕了
我眉睫的露水盈盈
開了又開的素花
靜靜的在秋色中疲倦

而每次
都是這樣靠著你的肩
訴說 水的寂寞

你將會在冰涼中
逐漸 感覺我

上課睡覺的女人

作者:板橋社區大學兼任講師馬任重

我搞不懂,有人「敢」在我的歌唱課上,趴在桌上呼呼大睡!這是「我的」課耶!我是「名師」耶!這真是過分!怎麼可以這樣!

這個四十出頭的女人在剛開學沒多久,就開始睡給我看,而且每次上課必睡。於是乎我開始想些對策,阻止這麼荒謬的情形繼續下去。

再次上課時,我展現出氣質高尚的微笑,似有似無的說:接下來,我請幾位同學出來唱唱剛教過的歌!

然後女人自好夢中被我點名叫醒,昏昏的站了起來,一臉惺忪,撥撩臉頰因汗水沾濕的微亂的頭髮,撥弄不掉的是趴睡桌面所擠壓出來隱約的暗紅痕跡,一種怪怪的紅色。班上的同學訥訥的望向女人,場面頗不安的!

女人低著頭,用一種極微弱的音量,訕訕的說:「老師,不好意思......」

我一時之間也不知該說些甚麼?雖然是有著這麼一點抓到現行犯的感覺。我心想,女人以後不會再睡了吧!

接下來的課,女人又來睡覺了。

我又回去思考「對付」女人睡覺的各種策略,其中包括臨時點名、說笑話、關愛的眼神、說靈異事件、要學生一個個出來獨唱......。

可是女人依舊昏睡!

最後我還想了一個自己覺得不錯的「妙計」,讓學生做自我介紹,社區大學的學生來自社會的四面八方,認識這些不同領域的人,我覺得挺快樂有趣的。我想,經過自述,這樣也許能對女人上課睡覺的行為多一些了解。

輪到女人自我介紹了,我注意的聽。

她說:「我不太會說話,請大家多多指教!」

沒了?就這樣。我依然沒有得到任何的線索及答案。

一學期的課,女人就這麼昏睡而過。我心裡想:一定是她不喜歡唱歌,或者別的班名額已滿,所以她才「淪落」到我的班上,下學期應該就看不到她了吧!

第二學期,女人又報名了,又在課堂中呼呼睡去。我那魔羯座打破沙鍋個性,決定私下找她好好談談!

纖細的身軀,低垂著頭,女人羞赧說:「真的很抱歉,我太累了,所以上課經常忍不住睡著,請不要生氣!」一時之間,我好像也沒有立場不高興,這些社區大學的學生白天都有工作,晚上還願意抽時間學習,真的不容易!

女人不再多說,我也暫時收起我的好奇心!就讓她繼續睡吧,這一睡又是一學期!

第三學期報名前,女人問我說:「您還願意教導我嗎?真是不好意思,我常常撐不住而睡著,希望沒有打擾到你教課的情緒。」

我笑著說:「沒關係,那沒什麼!」可是心中卻為女人上課睡覺的行為思索著種種合理的解釋。

女人又再次參加了我的歌唱班。

不同的是,雖然女人依舊昏睡,但是她似乎願意多透露一些訊息。晚上七點的課女人會提早半個鐘頭到,而且會貼心的替我帶來晚餐。為了解開她的怪異行為,我吃著女人所帶來的晚餐,一邊小心翼翼卻又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詢問著關於她的狀況!

但是她總是避重就輕,所有的答案都是一聲聲的長嘆,無法舒展的眉宇之間好像埋葬了垂死邊緣的掙扎。看了讓人心酸。

一次,女人望著夕陽餘暉問我說:「一到黃昏心就慌,你了解嗎?」我埋頭的吃著晚餐,似懂非懂!心理想著,為甚麼今天夕陽的顏色那麼詭異!

在一個下著雨的寒冷傍晚,女人搭著我的便車說要去榮總看病,這次我沒開口問她任何事,也許是能承受的壓力已經到了燃點吧!女人眼睛無神看著雨刷,從板橋到天母的路途上,隨著滴滴答答的雨聲,平靜而僵硬的說出了她的故事:

女人幽幽卻又沉重的帶我回到1999年的921,在天崩地裂一瞬間,南投的家瞬間震碎成了一坵土塚,土塚下被沙塵石塊所層層覆蓋著的是女人的一家四口。

在土塚垂死掙扎了窒息的48小時後,女人奇蹟似的生還獲救。

與死神的惡鬥中,重見家人是支撐她唯一對抗死神的力量,女人說。

她跌跌撞撞在廢墟來回尋找,試圖用受傷的雙手扳開層層的瓦礫,萎靡的身軀癱在土塚上不停的進行對上蒼最淒慘的膜拜,雙眼無神祈禱著奇蹟也會降臨在生命與共的三個人身上,直到孱弱的肉身無法再承擔無止無休發狂的挖掘。

女人還是不放棄,繼續悽厲呼叫著家人的名字。

黑夜降臨,其他受難者的哀嚎此起彼落回應了她對家人的聲聲呼喚!

毫無靈魂卻又痛徹心扉的七天後,救難義工告訴女人,該是去「招魂」的時刻了,女人狂喊著:不會、不會、再等一、兩天啊!他們還在土塚下等著呢!再等一、兩天啊!老天不會這樣殘忍的!再給他們一、兩天啊!只要一、兩天啊!

女人雙腿發軟,倒了下來,被人摻扶著去「招魂」,去面對上天賜給她的「結局」。

女人發狂似的呼喚著家人的名字:回來啊!你們在哪?回來啊!回來啊!跟著我走啊!不要走失啊!跟好媽媽啊!你們在哪?回來啊!回來啊!......聲聲泣血著!

於是「天人永別」的枷鎖自此緊緊的緊箍著她,緊箍到陷在肌膚深處中,緊箍到滲出泊泊鮮血。

女人美滿的家庭被撕裂成一面面的招魂幡,淒慘的三面白旗上是她的先生、兒子、女兒。所殘存的是無法辨識破碎的冰冷身軀!

在香煙嫋嬝中凝視著牌位,她是個被詛咒的遊魂,只能孤單的在世間來回飄蕩著,沒有目的地,無法輪迴。

週遭的人說:這種女人噢,根本就是帶煞才會剋死了丈夫及一對兒女。夭壽啊!娶了這樣的女人真是......。

女人用微弱的聲調說:

「我好想自殺,伴隨著我的家人一起共赴黃泉路,這是對我最好的解脫方式,老天為甚麼不一起帶我走呢?」

「有一次上課,老師你要大家自我介紹!你知道嗎?我幾乎當場崩潰,每個同學都可以聊聊他們美滿的家庭,我呢?要我說甚麼?我要如何告訴別人我的遭遇?」

「剛開始的日子,我夜夜無法入眠,只要雙眼一閉就看到他們。」

「我在廚房進進出出的準備晚餐,兒子抱著我,在我懷中撒嬌,吵著要買卡通玩具,我哄著他說:吃完飯就帶他去街上買。女兒剛下課回到家,放下書包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餐桌夾一兩口的菜先往嘴裡送,然後大叫:媽!我回來了。」

女人說:「我每次都要提醒她先去洗手呵!」

「先生總是最後一個到家的,等他到家後,我們一家四口就在溫馨的餐桌燈光下,慢慢享用晚餐。」

「那是我每天最幸福的時刻,我真的很享受那種平靜滿足而感恩的日子啊!雖然不富有,但是,我的心中彷彿擁著有全世界。我要的不多啊!」

「朦朧中,感覺好真實,彷彿甚麼事都沒發生過。隨著夢醒時分,家人突然在雲霧裡對我揮手,他們三人滿身鮮血,小孩哭著對我大叫:媽媽,救我啊!我們被壓住出不來,沒辦法呼吸好難過!你為甚麼不來救我們,媽媽!救命啊!」

「每一聲都讓我痛到發狂,痛到無法呼吸。」

「我的丈夫則是一臉慘綠哀淒欲言又止,牽著兩個孩子不停的回著首望著我,向雲霧的另一端走去,伴隨著小孩的呼救聲越走越遠,漸漸消失。我跳起來向他們直奔而去,卻又發現有東西擋住我的去向,那個東西好堅硬,於是,我瘋狂不歇手的捶打它,逼著我慢慢清醒的是我一雙腫脹的手,我才發覺捶打的東西原來是一垣牆壁。」

「於是,每次睡夢中我都要不停的重複及承受著相同的悲劇。」

「最近我開始接受心理輔導,固定去榮總接受重度「憂鬱症」的治療。雖然事情過了六年,雖然我也服用大量的安眠藥。」

「可是,我懼怕再入睡,不是怕捶牆壁的疼痛,而是無法承受相聚離散的錐心。」

「有一天上課時,突然間懼怕的感覺不見了,或許因為有許多人圍繞在我周圍吧!我發覺我可以安心的睡覺,那種感覺好好,我幾乎都忘記了我也曾經擁有這樣的感覺。」

「我很喜歡上你的課,可是你懂我的意思嗎?我如果睡著了,老師,請你不要叫醒我,讓我繼續睡吧!我真的好累!經常好幾天無法入眠!」

女人喃喃的說!

我將車上的音樂關掉,點點頭表示答應!

雨還是滴滴答答的下著,落在車頂上發出輕輕的節奏!好吵也好安靜。

我目送著女人下車,雨刷來回的跑,似乎要將她從我視線上擦拭掉。可是不僅擦拭不去,反而更清楚。我發呆似的注視著她無助的背影遠去。

老天啊!一個身軀要載這許多愁?

我惆悵想著女人在被我叫醒時,因趴睡桌面所擠壓出來的暗紅痕跡,那種怪怪的紅色在我腦中混亂交織成一幅不安的潑墨,不斷的暈染開來。

女人看著餘暉問我說:一到黃昏心就慌,你了解嗎?化成了陣陣的回音,如潮水般襲向我的耳膜,催魂般越變越大聲!我不由自主的全身發麻!

一到黃昏心就慌,你了解嗎?一到黃昏心就慌,你了解嗎?

現在,是最好的狀態

王文華

朋友病了,大家去醫院看他。離開後在醫院門口感歎:「唉,這麼年輕就生病了!」

另一人說:「去年底還聽他說,等到工作狀態好一點時,就帶孩子去迪士尼樂園。」

聽到這話,我心中閃過好幾個類似這樣感歎的場景。然後我想通了:狀態永遠不會更好。因為,現在,就是最好的狀態。

「等到…,我就…」是從小到大最常用的句型。

「等到考上第一志願,我就可以談戀愛了。」「等到當完兵,我就海闊天空了。」「等到找到天命真女,我就幸福了。」「等到找到工作,我們就可以結婚了。」「等到結了婚,我們就可以安定下來了。」「等到升了官,我就可以多花點時間陪小孩了。」「等到退休後,我們就可以去環遊世界了。」

我們都說過類似的話,後來也都發現事情沒那麼簡單。

因為兩件事會發生,讓這個句型無法成立。

一、我們考不上第一志願、找不到天命真女、結不了婚、或升不了官。於是理所當然地說服自己,不能去談戀愛、不能幸福、不能安定下來、不能陪小孩。怎麼辦呢?捲土重來、再試一次。或重造另一個比較容易成立的句子:「等到考上任何一所學校,我就可以談戀愛了…」

二、我們考上了第一志願、 找到天命真女、結了婚、也升了官。但發現那樣的狀態並沒有原本想像地好,我們還是不快樂。於是天真地以為:一定要達到下一個更高的目標,狀態才會完美、快樂才會來臨。結果第一個句子還沒完成,又造了第二個句子:「雖然考上了第一志願,但等到我第一名畢業,就可以『真正』去談戀愛了。」「雖然找到天命真女,但等到我們發了財,就可以『真正』幸福了。」「雖然結了婚,但等到我買了房子,就可以『真正』安定下來了。」「雖然升了官,但等到我當上總經理,就可以『真正』多花點時間陪小孩了。」

就這樣,現在的狀態永遠不夠好到可以放心去玩、去結婚、去陪小孩、去環遊世界。我們堅持要等到更佳狀態,才開始對自己好。人生永遠在「等待」, 談戀愛、陪小孩這些簡單的快樂,一直被排在重重關卡之後。我們不覺得有什麼損失,反而認為這是因為自己胸懷大志。

就這樣,我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手段」。考上了第一志願,是為了要第一名畢業。升了官,是為了要當上總經理。活著,永遠是在佈局。醒來,就開始算計。我們不敢開香檳,因為還要再接再勵。不敢休假,因為對手都在打拼。我們不允許自己快樂,不允許自己關機,然後給了這種生活方式一個好聽的名字,叫「生涯規劃」。

算計和規劃沒什麼不好,沒有算計和規劃的人生,活不出濃度和深度。但算計和規劃會上癮,很少人能在過頭之前喊停。

結了婚,要買房子,買了房子,要把房貸繳清。房貸繳清,要換大一點的房子。換了大房子,要換大一點的車子…

升了官,要當上總經理。當了總經理,要衝業績鞏固自己的地位。地位鞏固了,獵人頭公司來找你當更大公司的總經理…

這樣下去,永遠不會「安定下來」,永遠沒時間「陪小孩」。

很少人能及時喊停,所以命運幫我們做這件事。

生了大病,不能再拚了。這時你猛然發現:過去的戰功彪炳,也只是一團空氣。你醒了。

婚姻破碎,老婆不要你了,你從未陪伴的孩子冷漠地看著你,這時你猛然發現:你為了「安定下來」而一路追求的東西,反而給他們很多不安定。你醒了。

醒了還算幸運。沒醒的人在老婆孩子走了後,變本加厲地投入工作,因為突然沒有「後顧之憂」。

其實那些「後顧之憂」,才是活著的目的。我們往前衝,一開始是為了讓緊靠在背後的人有更好的生活。但時間久了,就忘了為什麼往前,同時也把原本緊靠在背後的人,遠遠拋在另一個星球。

瞻前顧後,讓生命更深刻。一味往前衝很容易,就像開車只會往前開。 開車的樂趣,在除了加速之外,還要減速、轉彎、 倒車、停車。

人生也一樣。

當命運幫我們喊停時,有時它給我們第二次機會,有時不會。

有第二次機會的,徹底改變了優先順序或思考邏輯,贏回後半個人生。雖然只有半個,已是大幸。

沒有第二次機會的,就變成朋友在醫院外感歎的對象。但朋友們感歎完後,真得能從他的故事中學到教訓嗎?難!這是人生跟我們開的大玩笑:除非親身經歷重大變故,不會長智慧。但經歷了重大變故,長的智慧也用不到了。

想到這玩笑,我回到現實。醫院門口的風總是冰涼,朋友的鬢角開始結霜。眼前是一起長大、一起青春、一起邁向中年的朋友。如今每次見面,都是在這種場合。

一人說:「我先走了,改天大家不忙時,約個時間吃晚飯吧。」

我冒出一句:「就今天吧!」

「什麼?」

「吃晚飯,就今天吧!」我說。

大家低頭看手機,查下一個行程。打電話,看能不能喬出時間。大家忙著做一些,我那躺在病房裡的朋友曾經忙著做、但不會再做的事情。

「今晚不行,」一位朋友說,「公司有事。週末好不好?」

大家附和:臨時約太趕、今天要加班、週末比較好…我也點頭附和,但內心惋惜,若是今晚有多好!因為現在是唯一真實的時刻。到了週末,想要加班的人還是會去加班,說好會來的人一定有的不來。這不是他們的錯,而是人生永遠不會有完美的狀態。就算未來得到了看似完美的週末、學校、情人、職位,固然會快樂,但也有意料不到的問題:明星學校的同儕壓力,讓我們更不敢放鬆。天命真女卸妝後,也許喜歡挖鼻孔…如果要等到所有的問題都解決後才開始生活,那我們永遠不會開始生活。

未來不會更好,而且隨著我們變老,通常只會更糟。還好快樂不是取決於客觀環境的好壞,而是主觀心境的調整。個性不快樂的人,坐在皇位上還是不快樂。個性快樂的人,站在樹下就滿足了。

「週末你會來嗎?」朋友問我,怕我因為今晚不能吃飯而失望。

「當然會!」我說。我怎麼會因為不合我意就缺席呢?我不是剛剛才學會:人生永遠不會有完美的結果!不同階段,有不同的美好,和掙扎。人生不會等我們ready,想快樂要撲上去。活著的甜美,不在於享受完美,而在於享受掙扎。過去,帶著虛幻的美好。未來,可能不會發生。只有掙扎的現在,才是最好的狀態。

新天新地

朱天衣

當我第一次站在這片野地前,並不覺得它怎麼樣……

在此之前,我們已經尋尋覓覓好長的一段時間,為我們收容的一群已經再也容納不了的狗兒貓女尋找一個新家園;基於過往的經驗,是離人群越遠越好,但也不能遠到每天上下課進進出出都成問題,於是便以當時所居住的桃園縣龍潭鄉,方圓半小時左右車程可達的地方為目標,上山下海的找了起來,從三峽、新屋到北埔、竹東偌大的範圍,都曾遍布我們的足跡。其間有合意的,卻不是我們的經濟能負荷,或不是挨住宅區太近,就是偏遠到沒水沒路,總之,就在希望一再落空、快放棄的時刻,終於在新竹縣關西鎮的錦山找到了這片不起眼,二、三十年無人聞問的野地。

說它是片野地,真的一點兒也不誇張,進出道路是一條勉強稱得上路的黃泥小徑,兩旁雜草比人還高,四輪驅動的吉普車行駛其間好似野馬奔騰,上下左右搖晃百來公尺,來到地緣,仍是荒草漫漫,隱隱聽得到野溪湍急的水聲,卻被重重垂掛糾葛的蔓藤遮住了視野,什麼也看不到,勉強走進地裡,便被半人高的咸豐草(鬼針草)給扎得全身中箭,再往深處走,地裡便是越來越濕,最後索性連鞋子也陷進泥沼裡拔不出來。好可疑啊!依我們閱地無數的經驗,這水來得詭異,怕不是好事,只見陪同前來的「楊主任」勇往直前去研究這水是怎麼來的,一旁的我也只能駐足止步,不能再走進去了。站高處放眼瞭望,約莫看出是塊坡地,坡度還算緩,一邊臨河,除了臨河的那一面外,四周只有一小處有人耕作過的痕跡,其他的全是荒草,一直漫到遠處山腳邊;唯一不同的是這塊地大大小小的石頭忒多,荒草長得高高低低又坑坑疤疤,有些像癩痢頭。

經勘查研究,發現水應該是從地裡冒出來的,問題不大。這筆野地在權狀上登錄是四百坪,但連周邊可以使用的河川地加在一起七百坪是跑不掉了,賣方開出的價錢合理,甚至有些偏低,我不太相信自己的好運道,便忍不住問道:「這價錢還算合理,可為什麼沒人買?」「楊主任」緩緩的說:「當然是有人想買,但是有人嫌野溪水聲太吵,有人嫌地裡的石頭太多,有人嫌四周沒人家……總之,買地要緣分,緣分沒到吧?」「咦!溪水的聲音不就是大自然的聲音?有誰會嫌這天籟太吵?」「唉!我上回帶來的人就是嫌野溪水聲太吵……」這塊地被東嫌西嫌得似乎沒啥道理?我覺得溪水淙淙潺潺的聲音,很好;地裡的石頭太多,可我們也沒務農耕作的打算,也很好;四周沒人家,那更是很好了,反正我們家收容的十來隻西伯利亞雪橇犬(哈士奇犬)的大合唱,也沒有幾個人家受得了……總之,真是好極了,於是當場討價還價,幾番折衝,我們立即掏空了口袋付訂金,買下了這塊野地。

一直到所有款項付清了、所有手續辦妥了,仍很難相信這塊地就是我們的。為避免日後和鄰居有爭議,我們申請地政事務所來鑑界複丈(土地的界址鑑定);當土地測量好,我抱著成綑的紅色界樁,跟著他們,看著他們將一根根界樁打進地裡標示出我們的土地時,覺得好似美國西部的拓荒者圈圍柵欄的景況,只是人家圈圍的是牛和馬,我們要圈圍的是狗狗和貓咪,終於,這也才真覺得這塊野地將會就是自己的家園了。

整地時,很幸運認識了一位專業怪手(挖土機)的「林先生」。「林先生」是錦山在地人,好大好大的一部兩百噸怪手,掌控得和自己的手臂一般,靈活得不得了。他幫我們把整片坡地依地形、地物很有技巧的整理出五層,除了讓坡地有層次,看起來好看、用起來好用外,更重要的是做好了水土保持;而用來堆礨坡坎的正是自己地裡頭讓前幾位買主嫌棄得要死的石頭。後來才知道,原來我們地裡石頭會這麼多,就是因為先前附近的人家整地時把不要的石頭,全丟棄到這兒來的,大大小小上千塊石頭,我們就拿來堆礨坡坎,堆礨到最後一塊,恰恰好全用完,比女媧娘娘補天還神準。

那片濕地水的源頭找著了,水是從地裡冒出來的,原來是個湧泉,「林先生」將泉眼用石頭圍攏覆蓋起來,並在前方挖了個水池蓄水,正好供我們和我們家貓貓狗狗合計四、五十餘口使用,即便是前幾年的大旱,四處都在缺水,我們這兒的湧泉只是水量少了些,卻也未曾枯竭;另外也做了排水溝和埋設地下排水涵管將溢流出來的水導入野溪裡排放,原本大片的沼澤不復再現,行走其間安全無虞。日後,從野溪裡水窪中撈了些溪魚放養於池裡,水生植物也不請自來,這湧泉池就成了一個自然生態池。

在下方近河處,我們又挖了個汙水淨化用的光合池,池裡種了荒野的夥伴送來的台灣苦草(小水蘭)淨水,還放養了台灣蓋斑魚(三斑)吃孑孓,在池邊埋了個特大型訂做來的汙水處理池。汙水處理池的汙水經處理後導進光合池中淨化,再排放進野溪裡;沒多久,這光合池引來無數的蛙類、溪蝦、毛蟹在此繁衍,小白鷺、翠鳥更是經常駐足;每年四、五月起一直到十一、二月,這兒更成了螢火蟲的大本營,傍晚起,瑩瑩燈火便是由此出發去展開夜遊的,關了燈才發覺螢火蟲也逛進屋裡頭來了。夜裡若拿著手電筒一照,可熱鬧著了,池裡苦草上無數晶亮亮綠瑩瑩的眼睛,毫不畏懼的正朝著你打量著呢!滴滴溜溜地好似不解你為什麼要打斷牠們的仲夏夜之夢。

銜接上方湧泉池的兩側用石頭堆砌出來的排水溝長滿了野薑花,只因為隨意撿來幾塊野薑花根扔擲其上,隔年便徒子徒孫的漫生起來,再隔年就索性霸占整個排水溝。好幾百株的野薑花,好濃好濃的野薑花香從端午一直瀰漫到中秋,中秋後非得把它給剃平了,這時才能聞到秋天的桂花香味兒。這塊地的原生樹木也多,有認得的有不認得的,認得的是樟樹、茄苳、榕樹、九芎和山棕,靠溪畔還有台灣水柳,以及三株參天的楓香,它們的樹根整個盤據了臨河的地緣,偌大一塊地便是靠它們抓穩的,真是護堤護坡的功臣良將!我們本就好綠,所以盡可能的保留下所有的樹木,砌坡坎時也是繞著樹頭砌,捨不得傷害它們。上頭另有一棵年已古稀的台灣破布樹,幹粗且斑駁,枝椏佝僂向天伸展著,一樹的果實(破布子)卻是看得到摘不到,靠根部還長了幾朵亮褐色的靈芝,判斷這位老先生應已有百歲高齡,真不由得讓人肅然起敬。

至於那各式各樣的蔓藤則都被我們除了盡。有的粗得像巨蟒,有的看似柔弱,卻也一樣把大樹纏得七葷八素,我們花了幾天的工夫,才突破一層一層糾纏不清的蔓藤抵達野溪邊,好幾次被困在其間不見天日,恍若置身於亞馬遜河的熱帶雨林中,望了望手上缺了口的開山刀,覺得自己似乎也躋身電影中蠻荒探險隊的成員了。

其實比之於蔓藤,更讓人喪膽的是菅芒草,甭以為秋天時滿山遍野淡淡紅褐色的菅芒草花迎風搖曳挺迷人的,其實這怪物生命力之強悍,真是令人嘆為觀止,若只是割除,那麼不待春風,是任何一個季節的東南西北風都可以讓它復生滋長,若想一勞永逸的斬草除根,那非動用鋤頭連根鏟除不可。至於已成叢狀和竹林一般的菅芒草叢,那麼對不起,連鋤頭也奈何不了它,非得怪手出馬不可,而很不幸的,我們地上就盡是這樣一叢又一叢的菅芒草家族,於是,它們成了我開拓史上的噩夢。

另一個讓人恨得牙癢癢的就是咸豐草,如果它不請自來的沾黏在衣服上,那麼就算洗衣機也攪不落它,為此,我們在拓荒時都必須選擇尼龍質料的工作服,可如此一來便不吸汗,汗水像瀑布一般直灌腳上的長筒雨靴裡;更慘的是,若它找上狗狗或貓咪們去沾黏攀附,那麼狗狗或貓咪們身上的毛很快的便會結成條狀或球狀,真是災難。所以開拓初期,簡單說便是一場與鬼針草的長期搏鬥史,為了畢其功於一役,我們都是以連根拔除的方式掃蕩,也就是說必須用最笨的方法,蹲在地上一株一株的拔除。我並不排斥這種不花腦筋的死工夫,但它生長的速度很快,這頭拔完,那頭又冒了出來,才真教人欲哭無淚,所以每當鄰人羨慕、驚嘆的問:「為什麼就獨獨你們地裡不長鬼針草?」欣慰之餘,也不禁捏把冷汗:「還好還好,我們地不大,幾百坪而已,好整理……」

當蔓藤雜草除盡後,我們便在層層疊疊的坡坎間,以石頭堆砌出一道道一階階的步道和階梯,有一道階梯直通下達一旁兩、三米深的野溪,至此,每當辛苦勞動過後,筋疲力竭又口乾喉燥,身上的汗水濕了又乾、乾了又濕,衣衫上已經結晶出白色的鹽粒時,我便會往下走到野溪裡,整個人坐泡進溪水,洗頭洗臉、洗身、洗衣洗鞋,當然,也洗洗我的心靈;有時會枕著或靠著石頭小憩一番,看著透過綠葉的光影斑斕地撒在周身,溪水在耳際淙淙潺潺的流過。一直到現在我仍不明白,這溪水聲哪一點吵人?不過也幸好有人嫌棄它吵,這片天地才能為我所獨享,這可真是好美好美的一片天地,我可真是好幸福。我一直很清楚知道,我和這片天地的緣分不是無止盡的,我和我的貓貓狗狗們都是過客,我們只是暫時使用而已,是這片天地容許我們暫時落腳暫時棲身的,總有一天我們都要物化,那麼這一切都還要還回去,我希望屆時奉還回去時,我不致汗顏。

如今,經常有人上山和我們小聚,看到的是我們已經安頓下來可以非常舒適生活的環境,每每嚮導介紹我們的家園時,就忍不住要細說從前,從前這塊地是如何如何的……從前我們又是如何如何的……從前從前……在友人禮貌的、驚嘆的回應聲中,我很清楚知道從前那一段用汗水堆疊出來的新天新地開拓史,其實並不與任何人相干,也不必與任何人相干,這只是自己心底一段甜美的記憶,因為就算是在烈陽下、在寒風裡、在大雨中孜孜勤懇的辛苦勞動,我也從沒覺得苦過,反而覺得扎實得不得了,因為每付出一份心力,便清清楚楚的留下一份成績,真箇是一步一腳印,公平得很,也許這就是人與土地親近顛撲不變的道理吧!

【2011/05/17 聯合報╱朱天衣】

糞餅事件

雷驤

清晨呢,漁港就傳來「噗噗噗」輪機發動的聲音,而整個村集這時還靜著。正由那遠處的馬達微弱聲音益顯其靜吧,淨化了一夜的空氣裡,飄散著機油和鐵鏽的氣味,這個被海的腥膻氣息所包圍的小小半島,我就讀的國民學校坐落在唯一的主幹道上。這時,敞開的矮濶校門口,立著一個穿白夏衫的中年男人。

陸續的,街面約略有些活動的人影啦:背負一團黑黑的網罟的漁夫;拉著兩隻大輪子,板車上堆滿東西的販子,與校門口那個公務員樣整潔裝束的男人四目相望的頃間,免不了點頭致意,口中模糊說了簡短招呼語,便匆匆從校門走過,只發出那些赤足的腳底板觸地的嚓嚓聲。

這位即時答禮、臉上帶著嚴肅微笑的校長先生,便是我的父親,固執的在任何天候下,只要是登校日,便第一個站在校門迎接學生的到來。

鏡片後的視線,可以望見遠遠的從巷道轉進大路上來的學童,依例趕上前面自成一小隊的尾巴,這毛蟲樣的隊伍以這種方式逐漸變長。校長先生轉換方向注視另一頭,上學的小隊也一樣,紛紛經過巷口而增添長度,匯集向學校走來。

這時候絡繹不絕穿行校門的學生們口中喚著:「校長早!」

我很怕處於這類場合,以致公私難分,到底要稱他「校長」呢,還是叫聲「爸」!

偏偏初夏開始的這個月,校門周邊、階梯與花臺整潔區的輪值,正是六年級的我們這一組。大家不出聲的忙起來了,為了不揚起塵土的灑水壺漏,淋出柔軟的水絲之泉,我們也悉索的從植物叢間拔除敗黃的花葉。做著這一切的時候,不止是我,每個人的背脊某處都好像投有一束校長的目光,發癢或者發麻呢。

連接校門前的那一段寬闊的泥石路,也被清掃得乾乾淨淨,雖不能說滴塵不染,土粉還留著像日式庭園「枯山水」那樣掃帚紋的平行線。這條道路通經校門口的一段,不知怎的陡然微微隆起,變成上坡道的一個起點──這在校庭內面卻毫無影響,是平的。那時還通行著載重的牛車,每當逆坡上行的時候,趕車人必會大喝一聲,牛隻便加勁拖曳過去。

我們很喜歡在趕車人大聲吆喝,牛車轟隆拉過的時候,停下手邊之事回身一看,因為常常在這一刻會發生我們特喜的戲劇:那拉車的黃牛因為用力,自然的,屁股根部那條粗寬的尾巴便緩緩翹起,底下的糞門湧出墨綠色的,有時還冒著熱氣的便坨,噗噗的依次落在大路上。這公然的排泄之舉很能釋放孩子們拘束的心,而笑開了。

如果趕牛人是懂事的,這時便立刻跳下來,一面口中咒罵著,一面用車尾掛著的專門鏟子鏟了去,再奔趕那輛兀自前行的牛車,跳上繼續走去了。

其實牛隻也不一定放便,空車通常就不會,但載重而心急的車伕預先拉緊韁繩,暗示下一段須全力衝刺上去,甚至鞭上一鞭的時候,奮力的牛隻十之八九會撒出糞便來。是為了多少減輕些重量呢,還是對坐在後面的主人的惡意?我們不能知道,但心裡常作這種快意的解釋。

據說,過去這學校門口的路段,由於自然的地形因素,老是這裡一坨那裡一坨的散布滿地,一天下來,彷彿牛糞曝曬場似的,烈陽下牛蠅、果蠅或什麼糞蟲在此地面活躍著,直到曬乾、塌扁,被附近孩子揀回去當燃料為止──這說的是父親上任以前。

現在當然不允許這現象存在,父親接任以後便在朝會上告誡過──那些牛車主大抵都是家長,轉告一項合理的規矩:帶上鏟子和畚箕,務把畜牲不受控制的排遺,負責任的帶走。漸漸的,看那些趕車人迅快跳下處理乾淨,帶著慚愧的慌張離去,大約這事已被大家接受了吧。

這個早上,我們擔當校門整潔責任區的那一天,一輛空牛車從坡下拉來,晃悠悠的坐在橫槓上的那個人,手裡執定一根什麼籐頭的鞭桿,其上又連結一條細繩子,用來抽打牛的腹背一帶,但他此時並不抽打,卻以藤頭惡戲似的戳了牛股敏感的部位,那隻牛猛烈奔跑起來,懸在頰側與脖頸下的牛鈴叮鈴噹啷亂響,瞪大的眼珠隨著顛動的頭部上上下下。不用說,受此刺激,糞便從尾部排下,落於我們已然掃潔的大路之上,還留有「枯山水」筆痕的土面,壓疊成恍如晦暗色澤的一塊塊蛋糕。

這趕牛人並不下車,彷彿嘴角還有一抹曖昧的笑,傲然的附載在那狂奔的牛車上去遠了。

這無禮的惡行,我們幾個小孩卻當即憤怒了,但父親似乎並不動氣,喚來校工,看著他用工具收拾路當中的那坨牛糞,末了,還輕聲交代:「曬乾它!」

當天下午放學的集會上,值日老師報告早上發生的那件事(好像他親眼所見一樣詳細),重申校門大路上的整潔,應由大家共同維護。然後,手上舉高一件用報紙包著的東西(因為先前的說明,大家都知道那裡面是塊什麼東西),老師接著說:「校長決定要還給這位同學的父親!我們說好不能把它留在路上的嘛!」

接下來全校一面唱著放學歌,一面分列成單行的路隊行進,那個四年級學生(就是他父親早上演出惡劇,被認得的人指出來了),雙手捧著由值日老師手上接過來的、那包半乾的糞餅。

當他經過我們面前,本來班上同學預備好嘲笑的話,但看他羞赧的低著頭,眼眶還噙著淚吧,大家都把話嚥回去了,畢竟那件事又不是他幹的。

父親的任期甚短,大約不過兩年吧,但以他那種稍嫌偏執的行事作風,在那個漁村級的小學校,留下若干為人議論的治績。而我,便是那期間從小學畢了業。

父親離開這小學的公職以後,重拾他法科的專業,在對岸港市的一個曲巷中,掛起「事務所」的招牌,做一個籍籍無名的律師,以繼續供應生養我們這些孩子的責任。

許多許多年之後,毫無預計的我陪著去國長久的妹妹,百無聊賴的環島四處「觀光」之際,不期然到了這昔日的半島漁村,而今鑿通了二港口,徹底與港市斷裂,之間的渡輪碼頭更新,另外開通一條過港的隧道公路直達,也帶來前所未見的繁榮。

現在妹妹與我登上這個幾乎不認得的地方,看見沿靠一條新闢的寬闊馬路,往昔那長長的寂寞無人的黑沙灘,已設置各種遊憩設施,遊人充滿直到看不見的盡頭。彼時散見的林投叢已毫無影跡,海面上,大貨輪一隻隻銜接,是外洋來的船暫時停泊,以等待空出碼頭好靠港裝卸呢。為此,那山崖上的白色燈塔也彷彿微笑著,但予我兄妹倆只覺陌生和失落。

妹妹擎著在豔陽下幾近透明的花傘,無法抵擋太陽。經人指點,我倆並步前往那所幾疑不可能存在的小學母校。

烈日下的午後,況且是長假當中,學校空曠幾無一人。這校景令我十分迷惑,後來站到樓廊上四處覽看才明白,原先我們全心灑掃維護的學校正門,現今變成面對靜路的一個小門;而本來那個小小的後門,擴建出一個堂皇大門,全校方位徹底來了個大翻轉。不用說新建起造了新樓和大禮堂,一概都是從前所無。

搜尋中,看出僅只保留原有的兩層古典教室,此外全校的壁材也換了新。我六年級就讀的教室就是其中之一,好像證明它確實存在過,我略感寬慰。

現在,頂樓中央闢有一條「校史走廊」,長長的壁面布滿老照片,我和妹妹好不容易找到我那一屆的畢業合照,攝影場所就安排在古典教室前邊,大伙兒站在疊落層層桌子、椅子上拍成的。

每個學生在照片上的頭臉甚小,從一律白短袖衣領間露出來的一團團臉面,分辨不出誰是誰。最前排中央坐著的校長先生便是我父親,這一點無可置疑。他穿著整齊的西服,足下蹬著白皮鞋,這是半世紀以前戮力卻顯出倦態的壯年父親,照相上他身體略微傾向一側,但那表情又像似想努力坐正。

我在這麼多年以後,終於知道父親對奉公已十分失望了。

縈繞我的還有一件事:當時畢業總成績結算出來,我是全校第一。父親得知時,毫不猶豫的囑咐我導師說:「把他的總平均扣去三分!」以致我便與排名第二的同學易換了位置。父親的理由是:「總會有什麼老師,因為你是校長兒子,而抬手加了分數。所以現在扣去三分,算是公平。」

妹妹此刻仍固執的在全體畢業生的照相上,用手指頭一個個移過,企圖找認出小學時代的我來。我心想,如果她成功的從那些密密麻麻的人頭中找到,我必定是一副憤怒不解的表情罷。

記起很後來的父親──那時我較常侍奉老人,逢他心情好、身體也好的時候,常常彼此說說話,對談的事情繁瑣而跳躍,比如,有一回父親打盹忽然醒來,問我:「你記得我夏天常穿的白皮鞋嗎?剛才夢裡頭還滿頭是汗的奔上奔下,低頭看自己爬樓梯的腳下,就穿著白皮鞋呢……為什麼忙著……。」

我想起那久遠的「糞餅事件」,於是向父親提說起來。那時他深深的坐在沙發裡,雙手扶著四腳助杖,仰頭聽著我說,末了卻只「唔」了幾聲,就長久沉默下去。完全忘卻了?或為此提示而墜入另一串回憶裡?我不能知道。

過了一會兒,看見父親臉上的光影逐漸黯去,大約那一天的黃昏也落幕了。

週間旅行/吳妮民

散文首獎-第34屆時報文學獎

 彼時我不知道,我將不會再回返這幢家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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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的聽診器放開她的胸膛後,看護婦和護理師即上前圍攏來。她們低聲討論著,我則安靜離開。從客廳望去,瘦長對開木門框住了臨街邊間,二樓,午後天光入老屋。小小房室,懸垂一盞舊玻璃圓燈罩未亮,褪藍牆壁,地鋪石黑六角磚,角落一張單人床,老婦正睡臥其上。她已睡了很久很久,近百歲的皺白臉上無有表情,眼皮闔閉,癱去肢體略略浮腫。我看見景深裡護理師的背影和手,她彎身嫻熟操作每日數回的流程,量胳膊血壓,測呼吸速率,接著緩緩抽出留置逾月的鼻胃管,換上新的。「阿嬤,阿嬤,吞落、吞落。」插入中,伴隨著耐心哄勸,即使明知這些年以來,老婦從未醒轉。

 每三個月,我來到這裡,探看老人還安好否。護理師則每月來巡,置換管路,詢問營養狀態、排泄情況,評估有無急性感染或其他病症。與我相偕出訪的居家護理師,爽朗素樸,是一個女兒的母親。她且每日往返醫院病房與街弄衢巷,權衡住院病人回家後可否就地照料。手上數十位收案病人,得輪流排程,定時到案家清理傷口、重置尿管、氣切管及鼻胃管。除此,她清楚記得每人跌宕起伏的病史細節,關於那些管路在怎樣的章節轉折裡被一一插上;以及個案的家庭譜系、有決斷力之關鍵人物,那裡頭,暗藏有親族中絞纏的糾葛。

 彼時,我們過度浪漫。乍聞升上第三年住院醫師的我們即將加入居家照護團隊,每週一次出訪,還以為早期往診時代炫然再現,彷彿看見馬偕或蘭大弼等老前輩騎著腳踏車巡街,或電影「油麻菜籽」中,荒地裡被小女孩領著趕往接生的小鎮醫師。我們且幻想將會攜帶許多家當,它們通通都被裝進一個鼓脹的醫師包內,那樣厚沉的皮包被提拎著,因為趕路而前後晃動,好似要往赴什麼重大現場般地急迫而熱烈。

 然而以上的事都沒有發生。醫療高度發展的今日,院所密集,病患有事救護車即呼嘯送抵,再不需要英雄式的迷人情節了。往診醫師自傳說中退位,醫師包縮減為一襲白袍,口袋插放筆燈、印章什物,聽診器掛頸,如此一身輕便,我們遂成居家護理師的跟班。最最勞苦功高是護理師,所有替用的管路耗材、血壓計耳溫槍、棉枝優碘、剪刀紙膠,都被飽飽填入一篋黑色行李箱,她們低頭拖拉,輪聲碌碌,陽光底下疾行,就像即將出發去遠方。

 那便是我們三人的週間旅行。每星期,月曆上被註記的時刻,司機大哥固定駛車來接。小黃出動,我們遂以計程車取代古早三輪車,熟門熟路鑽巷繞弄,於城市中兜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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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篤篤前行,去探訪我們的老友。楊,年輕工人,二十出頭便遭高壓電殛、自電線杆頂墜落──遇見他時,他胸椎以下皆癱瘓僵直,因傷而極度重聽,並已在安養院的床上躺臥了之後的二十年,唯一的生活事件是撐起頸部,鎮日看著熄去音量的電視。他總大聲招呼,用走調的開朗聲線,告訴我們這陣子他又略微發燒,流出血尿。我們掀翻被單,執起並清理男人皺癟陰莖,從那孔洞中拉出已放逾月的尿管,端詳那袋紅濁尿液;翻過身去,楊因長期臥床,早生出難癒褥瘡,安養機構人手不足,換藥翻身無法勤快,他無感的背肉遂被鏤蛀,總有黃綠膿液滲出,沾滿填實傷口的棉紗。護理師以生理食鹽水浸潤,揭去髒紗,以棉枝塗藥消毒,再像照撫乾淨新生兒般,蓋上層層疊疊潔紗,等待下一次吸飽穢污。

 褥瘡確是居家宿敵。我見過護理師於另一案家用剪刀挑開剪去病人腰薦部的壞黑死皮,膿汁應聲噴薄流出,令人心驚的湧泉。無聲傷口隱隱穿鑿皮下肌肉,成穴成巢,漫生至小棉棒也無法觸及的邊界。接著,挖糞。看護說,病人數日大便未解,護理師遂戴起手套,讓病患側身,手指探進肛門口,受刺激的直腸便蠕蠕而動,如擠奶油花般地,將糊狀黃糞成條排出。

 一路訪來,千門萬戶,人情百種。王是典型老兵,中風後全癱,身上插放三管,長時被安置於護理之家。他女兒臨屆中年,始終未婚嫁,除回家洗澡換衣外,數年來疼惜如初,每日待在床側照看。王的眼睛還能骨碌碌轉,用它表達知覺或意會。他撇過眼去不看我們,像要抗議換鼻胃管或氣切管極不舒服,女兒即俯身貼他頭側,手撫他腹,大聲鼓勵,「王某某,你最棒。」或極有默契地轉譯他的安靜予我們聽,「看,他在生氣了。」金花,則是和氣福相的八旬阿嬤,插尿管,獨居於城中一塊雜草坪旁的矮屋裡。半百兒子因事跑路,女兒與她大吵後再沒聯絡,剩一亦年事已高的老友每日來料理起居。去訪時,兩老姊妹瞇著眼,研究手中回診與檢驗單據,爭執著健保卡或私章的去處;另一家,因腸癌而於腹部鑿一造廔解便的老人,子女四散,負責照顧的兒子開設自助餐店,鎮日待在店內幫忙,卻不願聘用看護,將照料老父三餐及餵藥責任丟給政府補助的居家服務員。為配合餵飯給藥頻率,一天訪視額度三小時的居服員只得將時間拆作三份,按三餐前往。每回見面,兒子總先自憐,「大家擺著不管,老父的事都我在扛。」而難唸的經還有許多本,某案家的媳婦一日打來電話,說她搬了出來。原因?「先生早有外遇,家裡每個人都知情,卻沒人告訴我。」她忿忿地在話筒另一端說,因她照顧得實在太好,夫家需要她這樣盡責的媳婦來看護一個漸凍人的婆婆。不甘被利用,媳婦提了行李離開夫家,未幾,婆婆即死於肺部感染呼吸衰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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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亦去探照顧朋友的朋友。印尼來的阿娣,月餘不見,變胖了。她手指比出一個三,大笑著,「三公斤。」每見居家團隊來,她總興奮莫名,因主人白日不在,阿嬤昏迷躺床,我們是她生活中極少數可談話聊天的對象。問她,「怎麼變胖的?」阿娣才說,近來,她可以上夜市去了,每週去夜市的她快樂無比。能去多久?她說,每次二十到三十分鐘──包括往返時間。因而只能又快又準地買回食物,沒得逛街。但她自豪著她掙來的自由,因這是她到此地五年以來,頭一回不是為了倒垃圾而出門。她勇敢地向男主人抗議:「為什麼你可以出門,我不可以?」

 「所以阿嬤住院我很開心!」阿娣邊樂呵呵笑著邊用未有修飾的中文說著。「我就可以看到很多其他人,也可以從醫院到外面去!」

 希蒂的看護生活則自在得多。她與另一外籍看護坐擁平時主人缺席的大宅,分別照料一個老去的董事長夫人,和一個半身不遂的中年女人。希蒂聰明而極有主見,不替夫人洗頭,總拿錢讓夫人去外面的髮廊洗。遠方的女兒遂提議母親臥房的電腦加裝視訊,可偶爾請看護打開,關心此處的照護情形,卻被厚道的先生擋下,「他說這樣侵犯人權,不可以。」

 另一層矮窄公寓裡,車禍後呈僵呆狀態的中年婦人,由一個營養不良的女孩相伴。女孩不時面露驚惶與焦慮,眼睛過度睜著,代替她中文不通未能言說的恐懼。後來我們便明瞭了原因。婦人的兒子無業,鎮日在家玩著電腦遊戲。我與護理師進房瞬間,我瞥見他不動聲色切換電腦螢幕,居高臨下,由攝影機觀察我們工作情形。男人與其姊對待看護疾言厲色,下一秒他們卻能轉過臉來,微笑與我們對話家常,變化之劇,總讓不適的我們速速收拾完畢,倉皇逃離。

 朱瓦莉從菲律賓來,會說英語,卻無法以中文溝通。因而,她未能告訴六十餘歲猶體態健壯的男主人,「請把你的褲子穿上。」發現此事,是在幾次家訪後,那昏迷全癱、因關節炎而全身攣縮絞緊並已插上三管的婦人的先生,電話來詢,「可不可以跟太太『在一起』?」護理師猛然一醒,下次再去,朱瓦莉被問及才提起,男主人在家中常只著緊身四角內褲,且藉協助翻身之名,與她的身體不可避免地磨蹭。向男人的子女反映,他的孩子卻答以,父親怕熱,這樣穿著較涼快。夜晚,男人與其妻、看護共宿一寢,理由是他要瞭解患妻的狀況,以及看護是否夜裡起身。因而朱瓦莉總是惴惴,擔心著還未發生的事情,每個晚上,她要撐持到男人鼾眠了才敢睡去。

 朱瓦莉沒有權利換雇主。風雨未至之時,護理師只能抄下自己的號碼給她,請她有事必得打來求救。好在,男人還不及行動,他的妻子便已溘然逝去,朱瓦莉被調離。走後,她傳了一封英文簡訊來,說她在鄉下,人平安,請放心。

 百姓黎民皆老去,仕紳淑女亦頹老矣。常常,在古都,我們如此輕易就闖進了時光封印的結界。極其自矜的老奶奶無法忍受換尿片時外人在場,去訪她家,因不能目視她清潔會陰而被請出房門;坐輪椅見客,她得再換上莊重服裝戴上項鍊。舊巷深宅,早年聲名赫赫的醫師如今癱躺於床,讓後輩如我敲按肚腹、聆聽心音。還有,在那雙頰陷落面容清癯的老人家中,女兒出示老人年輕時的照片──二吋照中的男人,半身,是個側轉正的角度,多瀟灑,戴呢帽披大衣,鼻眼俊美媚視如在電影裡。翻轉背面,有字寫著:十七歲,哈爾濱。那是老人少年時,還在東北洋行裡做事的片段記憶。

 因此我是那麼喜歡在初入家屋時就傾身去看那些相片。那些被壓著、懸掛著、擺放著或藏在皮夾中的,陳列如生命之廊般的相片。畫面裡,他們神色清明,五體自在,與家人親友合照,或身處一段生活切面,經歷一場旅行。病痛來臨前,他們各自眼梢發光,笑得用力。彼時,還無有鼻管、無有切口,彷彿只一回神,床上雙眼翳暗呼吸濃濁的人們,就可以回去。回去、回去再回去,如時鐘倒走,分秒退行;回到少年勃發的炯炯英氣,回到女孩的巧笑倩兮,回到愛,悲傷,勞苦或歡喜──

 ●

 然後,便回到那有著褪藍牆面的房裡。「……家屬的意思是,除非最後很痛苦,否則不要送醫院。」台籍的看護婦這樣細聲說著。接著,護理師安置好阿嬤,收妥衛材,從那有著褪藍牆、石墨地的房間走來,坐在客廳裡填寫收據。

 那一見便知是個世家遺留的客廳。對開門外毗接一座小小露台,雕花欄杆,窄長台面,鑲鋪八角型紅色地磚,樓板空心,踩上去咚咚作響。有風,有光,從露台穿透進屋,直通後院天井。時值夏末初秋,對流雲系包圍城市四周,天空飽撐溼意,透明雨線安靜降落。

 我想像,那便是她看過的風景。曾經,曾經有位青春小姐,梳妝齊,著衣裙,黃昏時分輕快優雅地開了門,走上這露台眺看。彼時,整座城市都還伏在她的腳底,只路邊燈柱與椰樹交錯植在這貫穿古城的熱鬧街上;家屋對面,臨日本勸業銀行,左近,是頂樓開張著遊樂園的林百貨;順著大路走下去,便是圓環州廳。

 一場戰爭還未來臨。一個摩登時代就要開啟。

 她記得啊她記得,這條街,那時,都還叫做末廣町。

 ▲得獎感言

 自較認真地寫作起始至今,十年了。感謝評審們於此時以這可貴的鼓勵支持我的筆,讓因它而生的喜悅可以應付創作中不時浮現的困頓。

 謝謝陪伴我至今的家人,朋友。

 書寫一段真實發生於我青春場域的進行式故事,紀念我喜愛的城市──台南。並要把此篇文章,獻給所有老病之人,安靜做事的醫護人員,以及長蟄屋中、沒有面目的照料者。(吳妮民)



 ▲評審意見

 社會老了,老人多,病人多,被遺棄的人和被遺棄的心都多。老人、窮人、病人的現實狀況與心境有誰會去在意?

 有多少人理解有某些醫師、護理師在診所、醫院之外的工作?(有誰知道有「護理師」這行業?)

 獲獎者文字無文藝腔,也無對文學獎企盼的眼光,他只是寫,安靜淡然地記下(甚至不算記錄)他與護理師、包下的計程車,三人,每星期的病患探視在醫者的筆下恍若週間旅行,雖然是令人愴然的奔走。

 醫師的筆不批評,不濫情描寫,但心中的悲憫與專業的致力已無需文字美化,他只記下「百姓黎民皆老去」之後,他和護理師默默的疼惜與付出愛。

 這些年在文學獎評審工作遇到的諸多「我美麗的肚臍眼」文字之外,少有的眼中、心中只有「你們、他們」的感人!(愛亞)

好一個女子/張讓

  1

  來到了艾略特筆下最殘酷的季節:四月。

  四月的殘酷是春意薄薄吊在半空,欲暖還寒來來回回挑逗,激得忍冬已久的人牙癢癢地詛咒。終於寒氣漸漸淡了,幾個暖天讓人歡欣若狂。

  四月結束緊接便是母親忌日,算算母親死了有15年。不説去世、過世、往生或走了這些美化淡化的説法,因為要直直逼視死亡這沒法回避、沒法矯飾的事實。不過這時想來不再心痛如絞,而是淡淡認知:“是的,15年了。”其實不算一下搞不清到底幾年,只知很久了,足以讓友箏從幼童長成大學生,讓父親進入90 高齡,讓中年的半頭白髮。

  儘管不再泣血悼念了,還是(也許總會)記得那最後一幕。

  醫院潔凈清冷的長廊,安靜病房年輕護士善意的笑臉。病人躺在病床上,避不過這個字眼:等死。無救,垂死,除了減痛已沒什麼可做了。病人幾近無知無覺,一線遊絲在嗎啡的五彩雲霧裏飛翔。家屬(白天通常是妹妹)坐在一旁,籠在衝鼻簡直猙獰的百合花香裏,不時起身從病人乾裂的唇間擠幾滴水進去,或撥 撥頭髮抹抹臉,知道只是在耗時間,等那鍘刀終於落下。

  最後那時刻果然到來,遊絲斷線,母親走完了一生。不意外。不可能意外,除了那個時辰,那個誰也無法準確預測的鐘點。悲哀是一定的,奇異的是有必須悲哀的意識而卻無法召喚悲哀的感覺。悲哀成了一種知識,凍結在知性的層次,下降不到內心深處,像張標簽貼在皮面,只覺心裏一片麻木,在長久的義務和等待過後力竭了,除了行禮如儀不知怎麼反應。直到仿佛很很久,久到令人尷尬自覺冷血非人以後,那應有的傷痛才施施然降臨。那顆心終於活過來了,掙脫責任義務,在一個秘密角落找到了惶惑蜷縮的自己。然不是哀哀泣泣,而是錐心嚙咬的痛。一痛許多年。

  2

  不久前譯完一本哀悼亡友的書《一路兩個人》,在譯序裏我提到悼亡書怎麼寫,走出悲慟需要多少年。五年?十年?不一定。有人長,有人短。我直到五年後才不再尖銳覺得那份失落和愧疚,才不再經常倣如幼童暗自呼喊:“啊,做得不夠,沒有告別我還沒能為過往的錯誤道歉,還沒能告訴她,我愛她還沒能做 一件事讓她高興!……”然事實如此誰也無力挽回,死了就是死了。現在,這麼多年後,可以説不再悲悼了,心裏那個巨壑儘管沒法填補,底下卻徑自長出了一片花草,也許是一片初春的雪蓮、番紅花,或是這時滿地盛放的蒲公英——我總偏愛這些毫不名貴,沒人會拿來插枝的小花。

  悼亡本質上其實便是自私,哀的是我,慟的是自己。人死只一回,但許多年來母親在我回想中一死再死無數次。不再悼亡表示走出了那自我中心,擺脫了死亡陰影,代之以母親的生命本身。於是,有如由陰雨綿綿的四月,走到欣欣向榮花草鳥鳴的五月,我搜索記憶,重建那個歡笑健康的母親,在某種程度上將她 還原。這時我看見另一個母親,她從遠方走來,從我的童年、青春期和成年以後的每一刻走來,那個真正的母親。

  最先跳上心頭的是張我拍的相片,在密歇根大學校園裏,母親和妹妹背靠背坐在石凳上,母親一手拿著沈從文的《長河》在讀。母親比不上我們幸運,沒能上大學,只念了師專。我是家族裏第一個上大學的,但母親是天生的好學生,學校似乎便是專為她這樣愛好求知、努力向學的人而設的。記得一次我幫母親洗 衣,在洗衣槽邊墻上發現一張紙條,上面抄了幾首唐詩。小字楷書工整拘謹,就像個乖女兒好學生會有的那種絕不會出格越界的字體。而母親正先是乖女兒好學生,然後成了刻苦認真的好老師好母親。因此她走過密大校園便好像回到熟悉的地方,一臉的欣喜——若晚生幾十年,以她的聰明(她雖然總自嘆無能),也可 能是個碩士博士!但生逢亂世,又在那男尊女卑的年代,她不敢奢望高等教育,只想去學做護士,因外祖父母嫌那工作太過委屈才作罷。然後戰亂來了,她被迫逃難,孤立無援在異鄉異地求生立命,便那樣走過來了。是那個時代尋常的小故事,然對任何經歷過的人來説無疑驚天動地。如果沒有戰爭動亂母親可能便不會 成為教師,不會遇見我父親,我們一群也就只是基因宇宙裏微小的概率,永遠的未知數。每當把自己放進歷史裏去思索,便會陷入這種似乎必須感謝動亂的尷尬裏。然而這裡我並不真在探討歷史,單在講我母親的幸與不幸。

  這是出家裏常見的小戲碼:有個聲音在呼喊,我(或可能 是弟妹)在臥房沉浸于書中沒聽見,忽然那喊聲穿破我專注的厚殼進入意識,喊的是我的名字,是母親在廚房喊我,我這才推椅起身奔向廚房。一次我終於聽見了衝去,她氣急敗壞地説:“你看你看滿地都是水,趕快擦擦!”我一看不過是些水漬,衝口説 她太誇張了,她低頭一看不禁失笑:“真的噢,不能説是滿地的水!”因為忙累,母親不常笑,她那忽然自覺而自嘲的笑容因此讓我記憶深刻。每當她笑,底下那個天真的小女孩便忽然浮現, 讓人穿破母親身份的鐵甲遽而窺見裏面那個無人知曉的小女子。又有一個冬天我回到家經過廚房,母親看見我的藍白套頭毛衣 説:“在哪買的毛衣,這麼漂亮!”語氣難得的輕快,有種陽 光衝破雲層的鮮明燦爛,我格外難忘。

  3

  這時我想寫的不只是我的母親,而是普天下的母親。然母親這主題我許多年前便已寫過好幾次,除了寫自己身為母親的實際體驗,還抽象討論“母親”這詞彙和觀念的真正內容。我幾乎是疾言厲色的批判一般似褒實貶的“母親”用法。同時“母親”這詞對我又有特定意義,代表了一個最美麗最高貴的概念,因為我 想的不是任何母親,而單單是我母親。

  我十分幸運有個好母親,我想用一長串形容詞來讚美她,但再多美詞都不如短短一句:她是個好老師。

  因為母親是小學教師,在家母親身份便和教師身份重疊,使她比一般母親要通情達理。在母親眼中理是最重要的,因此她總從理出發,再以情來完成。我愛辯説理的性格(這時才驚覺),也許便來自母親。她要求相當嚴,但不高壓,總有鬆動緩和的空間。我們若覺得委屈憤怒和她抗爭,她第一個反應不是強迫,而是問為什麼。一次大弟説母親重女輕男(其實她從不偏心),她立刻反省自己,無論如何想法彌補。她的前提是理解孩子心理而不是貫徹權威,知道孩子若不聽話一定有理由。你若跟她説明她 一定聽,然後尋求解決。她的教法是誘導不是強制,是春風化雨 不是生殺予奪。

  不久前和妹妹回想童年往事。我立刻便想到母親給我們小孩訂閱的《國語日報》,以及她給我的第一盒粉蠟筆和畫紙。相信她絕沒想到暗地裏在培養一個未來的塗鴉寫手,就像後來父親帶我去拜田曼詩學國畫時絕沒想到這一步可能便造出個藝術家來。小學時放暑假除了學校規定的暑期作業,母親還要我們寫日記練 書法。我們倆都記得和父母一個鄉親(我們叫他大肥阿伯)學千家詩,他星期天來,給我們一句句講解唐詩,要我們背,我們就乖乖背了。不記得維持了多久,只記得學得很有興味,當時背的一些詩現在還記得,像“映門淮水綠,留騎主人心。明月隨良掾,春潮夜夜深。”

  更久遠的往事:母親還在金山小學教書時,因為臨時沒保姆,便帶了稚齡大弟去教課,把他安在教室前一個角落,用粉筆畫個圈,吩咐説:“只可以在圈裏玩,不能走出圈外。”於是大弟便在圈裏玩耍,要小便了便這裡一滴那裏一滴,最遠也只到圈 子邊邊。

  可以説,母親給子女的圈子相當大,雖然我們有時還是不免要踰矩越界,那是出於小孩天生不愛受管,而不是因為母親不合理。我不記得她對我們有過任何不合理的要求,或講出“你們小孩子知道什麼”這種鄙夷的話;恰恰相反,簡直合理得過了頭。高中時我和母親説要學素描,她立刻就答應了,妹妹要學彈鋼琴也是。大學時我要找美國老師學會話英語,學費不便宜,她一樣沒多想就答應了。其實她遠可説沒錢愛莫能助(我也多少知道家裏經濟拮據),但她一向的原則是只要子女有心要學,就算負債也要成全。

  4

  寫到這裡想到另外兩個母親:美國總統奧巴馬的母親安鄧恩和前一陣紅遍美國媒體的虎媽蔡美兒。安和蔡美兒都是強硬的母親,注重子女教育不遺餘力。不同在價值觀:安著重在培養子女挑戰主流獨立思考,蔡美兒在灌輸女兒接受權威追求掌聲和成 就。這個不同可説天南地北。

  美國新近出版了《紐約時報》記者珍妮斯考特寫安的傳記,書名意味深長叫《獨特女子:奧巴馬母親沒人説過的故事》。記得當年奧巴馬競選總統時我讀他的回憶錄,當時便為他 母親的種種前衛果敢行徑“驚艷”不已。分明是她給了兒子超越膚色、種族、貧富貴賤的基本價值觀,分明是她教他要反求諸己獨立思考、追求正義公平,分明是她讓他站在她的肩上高瞻遠矚一個簡直難以想見的理想未來,偏偏他的書名卻叫《來自父親的夢想》!現在奧巴馬才甘願坦承:“天真和理想主義是她的一部分。我想也正是我裏面的天真理想主義。”但那時他對母親幾乎是輕描淡寫,有時語氣甚至帶了輕視和貶抑——既不公也不誠,讓我有些失望。於是寫了《母親的眉毛》,為安打抱不平。現在《獨特女子》出版,安得以還原做她浪漫勇敢的自己,而不需附 麗于奧巴馬片面的競選論述。

  相對,虎媽蔡美兒窮兇極惡的教法讓人錯愕。一個受過高等教育享盡了美國文化好處的人(那自戀自得的口吻便十足美國風),卻回頭死抓住中國文化裏的過時糟粕當神明崇拜,步步打著中國和親情的名號颺颺得意,加上字裏行間張牙舞爪的虛榮和驕氣,讓人反胃:竟有這樣豆腐腦開倒車的現代父母?這樣無知 淺薄的大學教授?

  做父母是藝術不是科學,沒一套公式可用,但起碼有歷史、哲學、心理學等等可供參考。對中國歷史有點知識的人便會知道,父母至上、威權高壓的古老中國,填鴨教育製造出來的,上是滿朝搖頭死背、軟骨奴性只知跪拜君王的八股書生,下是滿地唯唯諾諾、陽奉陰違,專愛取小徑、貪小便宜的老百姓。也許因此中國幾千年改朝換代不過是新瓶舊酒,年號不同,但始終翻不出一人高高在上百姓匍匐在下的老套。文人士子再怎樣搖頭晃腦的真知灼見,終究只是在謀求怎樣幫帝王鞏固權力,打造誠惶誠恐的孝子 賢孫和無知順民。所以魯迅終生為文大力批判,尤其為孩子講話寫了《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批判中國舊式教育父權神聖的思想是“毒”,指出生小孩不是給子女的恩典,孩子不是父母的延長而是自己,應該“解放孩子……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

  我天性好強,又學的是法律和教育心理學,翻看《虎媽戰歌》因此好像坐老虎凳痛苦不堪,再加上文字乏味如流水賬(只配用翻的),不知多少次想把書摜到墻上看它頭破血流。

  有趣的是,一路冒煙到最後竟然不氣了。蔡美兒沒我幸運有個通達的母親,碰到一個強硬高壓會口出“廢物”罵人的父親,就以為得到了天下最好的家教一心要如法炮製,非得逼到讓子女發狂生恨才自覺得法。她似乎完全無視自己思考“邏輯”(若有邏輯可言)的龐大漏洞:她同是耶魯法學教授的先生(她以“我 真好運,我先生英俊聰明……”來公然炫耀)便是她鄙視的美國開明教育下的産物,並沒就因此被“毀了”。即使她最後“認輸”也不是從根本上覺悟自己有錯,而是碰到了一個旗鼓相當不吃她那一套的二女兒。至於她自己(無疑得意非凡)的“成就”(如果她肯虛心自省並參考心理學和最新基因學研究的話),恐怕是出於天性爭強鬥勝,而未必是因為父親逼迫的結果。

  兩年前公公去世後,一次談起對死者的感傷我對B説:“老實説,我覺得你對父親的悲比不上我對母親的悲。”

  悲能比嗎?這種説法有點像電影《奇愛博士》裏,原子彈轟炸機已在飛往俄國途中,美國總統在電話上和俄國總理比賽誰比誰更難過那一段荒謬對話。可是我有我的理由。

  我曾不止一次和人説:“我媽是我見過最好的人。”不用説 是出於偏見,然也是事實。現在我還是這樣認為,不只因她是我 母親,而因我是她女兒,得以就近巨細無遺地看見她這個人的裏外全部:她善良真純,幾乎不含雜質。

  魯迅寫他母親,自學到可以讀文學作品的程度。我想到我母親。

  讀到安在奧巴馬小時親自早起教他唸書,我想到我母親。

  齊老師《巨流河》裏寫她母親在幼子死後偷偷到後院哭泣, 我也想到我母親。

  法國片《天堂路588號》裏,深情描述原籍阿米尼亞的主角和父母(尤其是和母親)的感情。其中一幕是父親死後主角回家看母親,那天早晨他正在喝咖啡,聽到前面裁縫店裏母親和一名來 取衣服的女顧客對話。價錢早已説定,可那富婆卻還是纏著要折扣,母親始終溫和應付,是他聽不下去出面指責富婆明明有錢還要貪小便宜:“既然這樣,不要錢了,免費奉送!”女客氣衝沖走了,他轉身讚美母親不卑不亢才表現出了誰是真正的貴婦。不用説,我又想到我母親。我幾乎處處都想到母親。

  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裏寫他小時候每晚一定要母親親吻後才願上床,不然就沒法安睡。我們和母親間沒那種卿卿我我的依戀,有的是無言的敬愛。這份感情隨時間而越發加深,因為越長越體悟到:我們做不到母親的半分半毫。

  6

  不談親情,一個人怎樣衡量自己的父母?是看子女的成就嗎?

  不管有沒有奧巴馬這個總統兒子,安都是一個獨特可敬的不凡女子。

  我格外在安身上看見我母親,因為她們個性上素樸、同情弱小、拒斥名利、堅持原則和理想的地方非常相似。儘管母親沒博士學位也沒豐功偉績,只是一個無《巨流河》可寫的平凡女子, 但我們幾個子女和她一比便渺小了,雖然我們學位比她高。

  魯迅兒子寫他父親教育他是“順其自然,絕不願戕害性情”。母親教育我們也是,嚴加管教而絕不扼殺子女自我。設使母親當年以虎媽手段來對付我們,我不禁毛骨悚然,想起《紅樓夢》裏賈寶玉滿腦功名的古板父親賈政和罩在父親陰影下而一生鬱鬱不歡的卡夫卡。幸好母親不是那樣的人,她全身上下沒一根唯我獨尊的骨頭。感謝母親給我們家花的溫馨、野花的自由。

  以前陪母親上市場賣菜,菜販豆腐販總會熱情喊:“張老師!張老師!”在街上遇見家長,也是一樣熱情喊:“張老師!張老師!”

  這時,遠遠的,我看見母親走來,形象越來越清晰,我看見她溫和的眼神謙衝的笑容,不斷不斷地走來。我想和學生與家長 喊“張老師!”那樣喊:

  好一個女子!好一個人!

萍聚瓦窯溝/阿盛

 關落陰見聞錄

 1992年,夏,伴報社同事到萬華西區看「關落陰」行術,同年,又二次。與之前在家鄉見過的幾乎無別,細節與穿著略殊而已。

 行法術者皆男人,是否紅衣道士則未審,因為彼等都穿普通服裝。所供奉的神祇皆羅車太子,地點或神壇或一般住家。法術施行前之請神儀式大概相同,受術者以婦女為多。

 舉一例。一人欲見已亡丈夫。其過程概約如此──受術者(甲)坐在神像前,以黑布蒙眼;行術者(乙)口念咒語,以尺或木板敲桌,持續。約十至二十分鐘,乙問甲一些話,甲亦回答,有時答符所問,有時答非所問。忽然甲身體顫抖,呼叫:某某,是我。乙亦忽然閉目開口,聲音改變。接著甲乙一問一答,皆家常語,如在此好否、兒女平安否、叔嬸如何、親人如何、須要何物……。甲亦泣亦言,乙則安慰之。最後,乙道別,聲音回復如初,甲則低泣漸緩,以至停止。

 當然過程無法細述,其間語言往往有旁觀者無法理解的。

 那麼,可不可信?不太確定。一般而言,關落陰之行術者與受術者皆肯定其術不虛。然,套招亦有可能。甚至於行術者斂財騙色,往往有之。

 既說不太確定,則當有可信者乎?曰,或然。

 曾陪友人赴三重請行此術,我旁觀,過程大類萬華之例。友人欲見亡母問事,結果問出其母生前收藏之二十兩黃金及失去多年之銀行存款簿印章。另外,還有些對話,事後印證了。我問:令堂與你見面了嗎?答:確見影像,面目不十分清楚,但依稀形似。再問:聲音如令堂生前嗎?答:確實。

 友人隨即轉業,退職金優厚,據云乃其亡母力勸。之後不幾年,公司開始裁員,離退甚至毫無尊嚴,遑論多金矣。友人嘖嘖稱奇者另有一事。對話中,其母數度嚴詞質問:爾父再娶,敢真正無情如此?為何?實則其父再娶,距行術時只二周,且未曾請客。

 行術者與友人根本不相識,事先亦未期約,臨時造訪且唯稱姓氏耳。

 關落陰,又稱關三姑或靈降,在古代行法術者多是紅頭司公(紅衣道士),清紀曉嵐蒲松齡所稱「走無常」,跡近似之。

 我的〈華年鬼故事〉一文,提及白居易〈長恨歌〉中有類似關落陰的描述。揣測,詩人應是有所聞而作此詩,料非純屬想像。換言之,唐明皇很可能求助於靈媒舉行關落陰或招魂儀式。但從詩句來看,李並未與楊面晤。

 漳泉福初履

 1993年,首度到福建。聯合副刊策畫「作家尋根之旅」,旅者四人,廖輝英、王浩威、簡媜、我。瘂弦主編、編輯陳義芝領隊,編輯侯吉諒在彼處等待會合。

 到福州,再同遊漳州泉州,然後四人分頭出發去祖居地,各自返福州,同遊。行程大約如此,詳細路線時間已無法準確記憶。

 那時兩岸來往的限制仍多,但也不至於太麻煩。1980年代初期,我在報社的「大陸研究室」待過一年餘,天天看過期的人民日報與官辦雜誌,對大陸現況稍有識知。最常讀的是大陸作家的小說,特別是「傷痕文學」,藉由古華、張賢亮、汪曾祺、劉心武、張承志、史鐵生、馮驥才……等人的作品,了解不少真實的曾經。以上名單未知是否全都記對,當時台灣沒有出版他們的作品集,鍾阿城算是較早「登台」的。賈平凹的《廢都》、陳忠實的《白鹿原》則確定是在福建購買。

 我的祖居地十分偏僻,奔波復奔波,到達了,聽簡報後小走看走看,「老鄉親」請客,完全鄉音交談,之後又趕路。但印象深刻,至今還記得村莊地形地物,包括小路大溪怎麼轉繞。

 漳州泉州福州其時似乎恢復許多古習。泉州一街上,到處唱南管,我聽到差點忘了回旅館。漳州街景酷似1950年代的台灣市鎮,連棉被套花色都像。然而,我注意到大變化的前兆徵象,三地皆有不少新西式大樓,間立於老平房區中,玻璃幃幕牆面隔著低屋互映,一個快速西化的時代終將來臨,誰都看得出來,老中國不可能再老下去了。

 我直到成年都被灌輸「反共」,可是,二戰後出生的人,需要或能夠或願意去反什麼共?尤其是喜好文學的,必定深知「百代興亡朝復暮」,政治只是搶過來劫過去的殘暴遊戲,搶到則幾個人了不得,被劫則千萬人不得了。我在福建與當地文友相處數日,無一語言及政治。

 在泉州參觀一寺,圍牆上有米篩大的字「南無阿彌陀佛」,釋弘一筆跡,我立阿字下,請簡媜拍照,取「阿盛」意,我自小隨父母信仰「北有玄天上帝」。在福州一廟見到朱熹撰的對聯:「此地古稱佛國,滿街都是聖人」,莞爾,這朱文正公真是菩薩心腸。許多年後,女作家鄭瑜雯取筆名為宇文正,我每見皆想告訴她此事,年大故,每忘之,今錄於此,存證。

 福建文友送行,特贈多物,就中漳州水仙數球,我看出是極佳品種,未料被海關沒收了,今思之猶覺可惜。

 萍聚瓦窯溝

 1995年,夏秋之交,遷居中和。住處距永和只有兩百步,近瓦窯溝,沿溝認識新環境,見到一方新屋推銷看板,其上圖畫樓房,群樹圍繞,一條水藍小溪彎抱樓房群樹,看板兩側各大字一列,魏碑體,字曰:「你家沒有我家有」、「我家門前有小河」。我佇立贊嘆,原來天才往往拐個小巷就會碰到,而且,說不定緣溝行即可能忽逢桃花林。

 路街巷有時難以分辨,直走同一條路,可能在某處發現,出發時用力記著的路名顯示在右前方二十公尺的指標牌上。幾番折騰,幾番忘路之遠近,我再不肯處處志之,乾脆胡亂闖關,奇不奇,從此鮮又迷途。

 雙和其時還有不少三合院,我一眼立判,是前代小農之家。永和保安保福路口有一老宅,應屬古之中小地主。我知道終究所有三合院都必然拆掉建大樓,路過總要停下來看許久。

 騎腳踏車遊行,很快便找出雙和最大特點,樹極少,除了公園校園之外,樹是「稀有動物」,大概都受不了鋼筋而拔足逃去他方了。偶爾在樓林角邊見到一棵寂寞獨向黃昏的大樹,真能令人老淚縱橫。

 我常往土城觀風。這是個特異市鎮,連城路越過中和後,路畫分出陰陽二界,正手面是喧喧車馬,倒手面是人何寥落,「陰界」土饅頭未知萬千,「陽界」水泥壁直欲頂天。靠左,人行道上伸手可觸及墓碑,靠右,人行道上商家櫥窗緊相貼。

 再近土城,路兩旁一樣荒涼。更近一些,老聚落在焉,新市區在焉。老聚落的老屋很好看,新市區的新象很耀眼。

 其實,捷運永安站地帶以前也是「大夜總會」,至今仍有幾座墳未遷。雙和耆老言,雙和醫院址亦是,自強游泳池址亦是,小型的簡直指點不完。我固定在一家理髮店整髮,司傅,以走馬瀨聞名的大內人,來北四十年。他說了不少雙和舊事給我聽,重點總一句:區區廿萬小時,溪床翻成鬧市,巨富本來貧農,誰能計算得失。

 住中和已十六年,我還是有飄萍的感覺。然,萍聚也是有緣,我衷心惜緣。在這裡與許多讓我開顏或頭痛的十二生肖談文學,在這裡把1248公克的早產女兒養到會用文言文跟我頂嘴,在這裡寫了七本書,在這裡結交無數好朋友……。

 我有一忘年友,住永和八十餘年矣,退休後書畫自娛,不管藍綠,無論統獨,心中自有一方桃花源。斯亦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

 楊母賴氏閃事略

 1998年,我生日後四天,母親辭世。

 母親生於大正三年,姓賴,單名閃。此字,台灣語不作閃電解,當動詞,閃開、走開之意。前人,取惡名之因有二,一是命名者不識字,隨便呼叫;二是計算八字,故意用壞名壓制壞命,以利養成。柳營舊代大地主劉家之後人劉吶鷗,其母名恨,與我母之命名,同屬第二因。外祖父識字,育一子一女。

 人各有命。劉母嫁入豪門,不幸夫喪甚早,接連喪子,大半生居新營,獨力掌理龐大產業。我母勞苦半生求溫飽,五男二女全體跪拜送她遠行。怎麼比較?

 我在「2011劉吶鷗國際研討會」充當引言人,曾談及以上故事。

 母親與絕大多數同輩女性一樣,不曾入學。無關貧富,關乎封建。她接受的教養,與鄭氏領台時人不會有多少差異,二戰結束前,她的日常生活完全無別於三四百年前的人。

 戰爭期間,外祖父病篤,母親守護老人兩年,就在夜間空襲轟炸聲中聽遺囑。老人疼惜獨生女,她繼承一半房地。事屬特例,也因此遭逢特別際遇,成了深心覷覦的目標。她傻傻的聽話在一小疊寫滿字的文件上印下許多手指模,隔日,她連片瓦都沒了。

 但是,母子緣分幾半世紀,她從未對我們表示任何怨恨。我只聽過一次類似的言語,大妗與她口角多時,她用一語結束:「所有的,你們都奪了,還要我怎樣呢?」此後,大妗再也不找麻煩。

 大妗老邁,乍然精神錯亂,母親憐恤伊,頻往視,送食送衣,處理便溺,凡半紀。伊偶爾稍清醒,輒喃喃為往事道歉,顯然知情甚詳,良心不安。母親親送伊上山頭,執禮如古習。

 我這半生,學做人多過其他,雖至今猶常被嫌「不會做人」,但母親的厚道,我確實學到一些。

 1995年,女兒出生,是母親最小孫,她還特別吩咐莫重男輕女。兩年後母親病篤,我每隔幾天飛行南北,某日,往探視,我頻問知是誰否,她呼我全名,居然北京語發音,我驚愕莫名。當夜,夢中母親來,面容如常時,卻是嬰兒身體,與我嘻笑玩耍良久。越二宵,凌晨,電話,聽到頌經聲,母親走了。

 我悔到恨自己,明明至親入夢告別,以臨世之身,反喻離世,我不悟,終至未見最後一面,未聆遺囑。人生憾多,孰有甚於此者?

身後/吳鈞堯

金門多神,神在廟裡,威嚴如城隍;神在紅絲帶圈圍起來的大石頭跟大樹中,洋溢喜氣與神祕;神也在沿海陡坡,一座高三尺、寬兩尺,深不及三十公分的水泥砌牆內。要到這座廟,得在走向大海的小路旁彎轉。路更小了,芒草跟九重葛爭搶地盤,相思樹跟木麻黃拚奪天空。我們從它們中間小心地穿過去,為神貢獻一份虔誠。

坐落陡坡,處亂石與土沙之間,是這座廟的有趣之處。我常利用祭拜空檔,在附近的散兵坑跳上跳下,或撿拾光滑平整的石子玩,有時候則找著幾截斷玉,揣測玉從地上鑽出,或由天空落下?母親喊住我,移一小塊空地,讓我跪著,立身後,舉我手,向神喃喃祈禱。


三十年後,這座因金門機場擴建而移除的廟,幾乎撤出母親的記憶。祭祀是大人與神的世界,母親不記得時,我只能提供有限的線索,拿紙筆畫出廟跟村落的位置。母親恍然大悟,卻說不出三十年前那一場場聲勢盛大的進香團,拜的是哪一位神祇。母親反問,你當時那麼小,怎還記得啊?


我記得的,是祭祀的顏色、廟前的小空地。我們必定曾在春日漾漾或秋陽依依的時光,蜿蜒而行,抵達目的。然而,廟、陡坡,以及站在廟前即可望見的海,卻以灰底儲存。像一條河從空中航過,水花飛濺兩岸,灑落人間,非霧非水,而變作一種色調。小空地在廟前,卻不僅在廟前,而在母親跟神的約定之處,我,以及其他孩童們跪、再跪,祈求、再祈求。


直到而立之年,才知道我有兩個夭折的哥哥,一次村裡拜拜,專程與父親回鄉參加遶境,問父親哥哥們可有墳塚,葬於何處?父親搖頭,說他不記得了。彼時,父母親必紛亂而徬徨,死一個哥哥,肉體卸了,死兩個哥哥,靈魂垮了,他們必定問神,可曾作孽?又問神,今生罪愆或前世因緣?他們上山耕田,揮鋤頭耕作都怕田中埋有墓碑碎塊,扛負神轎遶境必得一遍遍念佛號,驅除不淨與不敬?那樣的每一天,無論天亮天陰,都是黑天,是父親或他的兄弟,把穿戴整齊的兩個哥哥,夾帶於腋下,一手扛鋤頭,走向荒山。姊姊之後,我降世了,然而,我是一個人的我,還是三個人,或者更多人的我?


父母接受廟公、江湖術士或者爺爺、奶奶、親朋好友的意見,他們決定騙神,拿起姊姊的衣服,往我身上套。姊姊叫大麗,我就叫小麗,並當了遠房伯伯的義子,父母留我在身邊,卻在形式上推我到邊緣。


母親為我騙神,也為我求神,她知道哪些神得求、哪些神得騙?騙哪些神我不得而知,拜哪些廟我多還牢記。譬如榜林通往後浦,一座矮廟矗立路旁,廟前一渠雜水,時流時斷,春雨過後,水漲滿,蟾蜍紛紛跳上來,我坐在廟前石階,看見濃霧遮木麻黃,旋即淹沒地瓜藤,不多時,我跟母親,還有廟,都在深霧中,見廟內燭光定定燒騰。也許四處拜廟,廟內雖光線微陰,反是一種溫暖,村內的廟成了我遊戲跟午睡的地方。


廟內真正的陰暗,是一口掘在廟內的地上甬道。甬道以鐵皮掩著,我曾雙手穿進鐵皮與地板隙縫,使勁搬移,卻文風不動。我午睡時,偷望著它暗黑的接縫,想像這一口暗黑,既有廟與大神的鎮壓,甬道內能多暗、能多黑?後來,堂哥召集玩伴,合幾人掀開,嘩啦一聲,鐵皮歪倒另一邊,再嗡嗡作響,如負傷的守衛。堂哥等拎手電筒,循階而下,通抵廟前十多公尺遠碉堡,轉彎,百來步,接鄰居家的防空洞,前走百來米,銜另一個甬道,再走,就到村外的營區。母親知道,著急問我,可曾跟著走?我說沒有,母親不信,當天多燒幾道菜,擺菜肴上板凳,焚香膜拜,押我跪著,喃喃地說弟子不懂事,請神原諒。母親擔心坑道陰氣重,鐵皮掀,邪氣走,我身子孱弱,怕我中邪。


母親讓我拜神,也教我拜人。先祖生辰與忌日,大廳供上蔬果雞鴨,左右蠟燭,猶如千里眼、順風耳,阿嬤、伯母跟母親,逐一拈香祈禱,我跪在大廳,看雞鴨蔬果的時間還比列祖列宗牌位來得多,母親的祈語著實太長了,我終於還是會移開眼神,看著日復一日,被香炷熏得老黑油亮的牌位,這時候,母親的聲音就在腦勺上、雙耳間,一字一字親密地、謹慎地傳過來。啊,天公伯仔,你要保庇,觀世音菩薩、恩主公、玉皇大帝、關聖爺、城隍爺、灶君、月娘,你要保庇弟子吳鈞堯……


後來許多次,我因洽公或參訪回金門,得暇回家總在夜深時。老家在小時候,看似巨大高聳,而今卻像侏儒萎縮,但是,當我走向你,你依然巨大而溫暖,儘管屋內早無人煙。大門不鎖,我推入,過中庭,見廳堂點了幾盞雞心小燈;走進廳堂打開燈,望著列祖列宗牌位,與懸掛牆上,阿公、阿嬤的遺像。


我沒跪,喃喃站著。我站著,就是一種語言,回憶從星空下飛掠而過。有那麼一次,父親返家,我恰帶孩子受邀參訪,在夜裡回家。孩子不是第一次回家,看見樓梯斜斜架著,通抵廂房屋頂,嚷聲說好好玩,爬上去。屋頂上還瞧見很遠很遠的天外,一點餘暉,胭脂般,如同祭拜七娘媽的粉餅。七夕拜七娘媽,在這個屬於情人或女人的節日,母親還是叫我跪拜,並在祭祀後,讓我手持胭脂粉餅,拋上三合院屋頂,我跟孩子多年後上樓,還記得當時的懷疑︰粉餅哪兒去了,真教七娘媽拿去裝扮?我趁最後一點餘光掃過屋頂,如同三十年前在祭拜後的第二天,架樓梯上樓。


屋頂空,木麻黃枯葉綹綹如髮;屋頂仍空,小孩卻在驚呼,下不去了。


父親回鄉,不住老家,仍常來閒坐焚香,我點三炷香,讓孩子跪著,立在孩子身後,喃喃地想說什麼時,母親的禱告詞,忽然變得模糊,我舉起孩子的手,訥訥地說不出話。我想,儘管我沒說出,可神還是聽得見,默默地在心裡說︰禱念孩子的身體、課業、人生,念著父母、妻子的健康,數著一張張我為之祈求的面孔。然後我問孩子,認得懸掛牆上的阿祖嗎?他認出那兩張遺照也掛在父母的三重舊家。爺爺、奶奶的遺照,無意中成為時間課材,教懂孩子歷史。孩子小時候不說我們家,卻說我們家族︰他定義的家族卻貧乏得很,只有他、我跟妻子。我說不是的,爸爸的上頭還有爸爸,那就是阿公了,阿公當然有爸爸,我得喊阿公,你得尊稱阿祖,阿祖自然有男有女,他們當仙去了,他們就是掛在牆上的這兩張臉。有一年清明節,電話急響,才接通,母親就急罵,你們怎還沒出門?大家都來了,等著你,連阿公、阿嬤也等著你來。這什麼意思?清明祭祀後,母親必持筊杯問祖,可否撤了祭祀,讓後人享用菜肴,可幾次擲筊總是不允,最後問,是不是我還沒來,不准他人先開動,竟一擲中的。


進舊家客廳,我們為貪睡而愧疚,跪成一排,跟先祖、爺爺、奶奶致意。母親燃香,一人三支讓我們拿著。我越長大後,背後可以容放母親的位置也越小,而今,母親站在孩子後頭,雙掌合什,緊貼孩子的手,舉高禱告。母親再繞到我身後。我忽然想起,上一回,母親站立我後頭,舉我手,喃喃地向眾佛、向列祖列宗禱告,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著深藍西裝,從板橋迎親回。舊家小,客廳狹隘,父母、舅舅、阿姨、嬸嬸、兄姊等親友,如一碗添得飽滿的甜湯,溢出門沿,剛到公寓入口,已聽得甜湯喧譁流洩。隔著白手套,察覺妻的手已然汗濕,我微握她的手,往樓梯走。


對於婚禮,我記憶深刻的是一拜、再拜、又拜。實不知除眾佛與列祖列宗之外,一落一落坐在長椅,接受我跟妻子禮敬者,是哪些親長?是疲累,也是狼狽了,一股暖溫忽從背後接近,母親立在我跟妻子中間,分左右,舉高我與妻的手,在巨大的甜浪之間,母親的聲音嚶嚶嗡嗡,如一隻細蚊,她跟眾神,以私語溝通,低卑地表達虔敬。我清清楚楚聽見的每一個音,都是不識字的母親,從小為我朗讀的字義。


不知母親察覺久未立我身後,為我祈求,為彌補十多年的空白,還是我遲來,總得久跪祈禱,竟念得久久。母親的禱告詞較往常長。以前她是母親,上有父母兄長、旁有丈夫、下有兒女;現在外婆外公、阿公阿嬤已入仙籍,得祝福祂們衣食保暖、精神氣爽,而當了神,更得保佑後代子孫哪。


三姊在一旁開玩笑,都跪了這麼久,夠了吧。母親像是沒有聽見,舉我的手到額前,再放置胸口。


我察覺到他們正看著我。妻子、三姊、小弟,還有我的孩子。我看著他,以眼神跟他說,我是你父親,可我也是,我母親的孩子。


漸漸地,我看不到他們,聽不見他們。


大霧中,廟內兩盞紅燭醒亮,拜拜後,母親說,廟離榜林近,找外婆去。外婆在霧中的庭院裡剝四季豆,她的髮比霧還白。見女兒帶外孫來,忙抖弄衣襬,不到門口卻先進廚房,煮一鍋麵條。


無聊的霧啊,讓什麼都看不見,沒有蟾蜍跳進中庭,只一對聲音,在廚房又眨又跳。

鼻音

吳億偉  (20111104)

 尚未真正注意自己的英文發音前,總是自信能正確無誤地複製CD裡外國人的一言一語。不只發音,就連音質都一模一樣,開口便是道地英文,便也習慣以自己耳裡的聲音,去評斷別人的英文。
 因此,朋友J的英文,一再被我刺激。

 嚴格說來,我根本沒有資格批評J的英文,他英文程度很好,口語對話流利。在校時,修習英文的課程皆得高分,還因優異表現,申請到獎學金,到美國一流大學短期進修。在國外旅遊時,很多人還誤會他是道地美國人。退伍之後,一口純正的英文讓他順利地到英語補習班教書,也替出版社翻譯原文書籍。

 但不知為何,每當J說起英文,那發音我不自在,總覺得這聲音跟我「習慣」的英文連不起來,不知是什麼環節出了問題。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J說起英文來,跟說中文差很多,鼻音特別重,彷彿鼻子就是喉嚨,嗯嗯嗯嗯如失調的歌曲。

 於是我對他說,你的英文好造作,美國人也沒這麼誇張吧。

 他有些驚訝,沒想到我會批評他的發音,這項他一向自豪的特點。他懷疑問我,真的嗎?這樣是造作?我非常堅定的回答,對啊,我沒有聽過美國人講成這樣的。

 怎麼會產生那麼大的差別呢?對,那原因在於,我自信我所聽到的。

 舌頭嘴巴找不到位置

 如今人在異地,重回牙牙學語的階段,我不得不承認自己模仿聲音的能力有限。發出了自以為正確的聲音,面對的,常常卻是一張張疑惑的臉。到底是我的聽、還是我的說出了問題呢?我曾非常認真地背誦一小段文章,反述再反述所聽到的聲音,直到倒背如流才罷休。自信滿滿念給朋友聽,得到的評語卻是:是不錯啦,只是,只是,好像少了一點什麼,鼻音吧,母語人士說英文的時候,總是帶一點鼻音,這樣聽起來比較道地,比較好聽。

 如果說自己被「一報還一報」,也未免太情緒化,但J的表情卻浮現眼前,我現在正重演他那時的疑惑與無語,怎麼會這樣?換我問自己。

 彷彿是點開穴道,五臟六腑全都通,突然間耳朵成為敏銳的雷達,一點點鼻音都能觸動我易感的神經。美國腔的扁平鼻音,英國腔的厚重鼻音,這些人說起話來,鼻子似乎都是發光的。我所在的德國,說著以喉音與重拍為特色的德語,理當不會有這種現象才是,但在仔細聆聽德國人的日常對話後,卻發現那鼻音如影隨形,尤其是德語廣播和電視新聞,本當生硬有力的德文被鼻音軟化,反帶一種酥麻,那些我無法發完的長長字詞,似乎都在呼吸之間,被輕鬆帶過,留我還在咿咿啊啊,舌頭嘴巴找不到位置,瞎忙。

 這樣的改變,或說發現,突然間讓我豁然開朗。一直困擾發音的我,首要之急,當然不只是聽,還要把這些聲音學起來才行。大口吸氣,全身貫注,架起了許多聚光燈,聚焦鼻子,亮熠熠的期待嶄新道地的發音。打開廣播,鼻音主播的聲音聽來柔和,輕輕鬆鬆連番播報一則又一則新聞,聽著聽著,似乎可以抓到那麼一點訣竅了。開始!

 一切並不如我想像簡單。為了模仿聲音,不理解說話內容,才能使自己更專心在發音的環節上,如此一來,我更清楚意識到自己的聲音了。喉嚨緊縮,整個人像是被擰緊的抹布,滴水不留,聲音怪了,我拚命隨著主播聲音奔跑,但很明顯的,我們之間就是存在大段距離,他的聲音仍是輕柔,每每講到重點處,鼻子一呼氣,包起所有聲音,如圓球,緩緩滾出;聽眾如我,卻越來越急躁,他越是放鬆,我越是煩悶,不知為什麼,我就是抓不著那種說話的感覺,腦子裡一直有東西抓著我,一種互斥感,不斷反覆說著,好怪好怪。這樣的聲音好怪好怪。

 連續隨著新聞主播練了幾天,當然聽得出自己的進步,但是心底那股拉扯的力量依舊強烈,逼我去重視它的存在。往往,在我無法跟上主播的聲音,對自己生氣,甚至激動到抓著自己的喉嚨時,我可以聽見那個力量的歡呼聲,它成功了,它不允許我說話帶有鼻音。

 有異味的鼻音

 為什麼呢?這力量為什麼存在的呢?

 這樣反問自己的時候,腦海裡突然浮出的場景,竟是好久不見的國小教室。午後的陽光仍然強烈,從窗口反射到墨綠色黑板上,白色板書看不清楚。老師站在講桌前,望著站我斜前方,應該要回答老師問題的同學。沉默的時刻,一點點呼吸都聽得清楚,老師開口要他說話,口氣重了點,他微微發抖,受著大家的眼光注視,汗水淌在臉上,他微微張開口,卻沒聲音。

 底下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解答了這尷尬的片段,有人噗哧笑著,用鼻子發出怪聲。我記起來了,是中年級時,那位說話鼻音很重的同學,一說話,總惹大家嘰嘰笑。大男生說起話來,鼻音太重,總被人取笑像女生,他越是在意,許多同學越是愛模仿。反覆的取笑,似乎畫出了一條無形的界線,他和我們是不一樣的。他不喜歡在大家面前說話,不常與跟其他人互動,總是一個人坐在位子上,不發一語。

 還有一位同學,同樣也印象深刻。高年級時,我轉入他校,上課沒多久,就有人與我告誡,坐著離我兩排遠那位平頭的男同學說話很臭,不要去跟他說話。原來,他鼻腔生了病,長了小瘤,說話聲音總是含糊不清,像是有人捏他鼻子,悶起來的鼻音。那小瘤從外頭便能看見,幾乎占滿了鼻孔,不時還會發出異味,如腐酸食物,刺鼻。他也沒有什麼朋友,每當要換位置的時候,沒有人想坐在他旁邊,他一說話,那鼻音一出現,就有人故意喊臭死了臭死了,要他從人群中離開。

 當時的我,不是故意挖苦他的人,但也不是力排眾議,執意要跟他當朋友的人。大多時候,我總保持距離。如今回想,他的長相已模糊,但是說話說到一半,那飄出的異味,似乎還依稀可聞。鼻子,受回憶影響,自動重溫了那臭味如細針緜密鑽入,卻不能停止呼吸的痠麻感。這樣忍著噴嚏實在也不行,最禮貌的方式只有不假聲色草草結束對話。後來,那聲音似乎與異味連結起來了。只要聽到他說話,鼻子便一陣痠麻。當時年紀小,沒什麼精準語言能夠形容這感覺,往往只有簡單一句,鼻音好臭。

 你真的要這樣?

 中文與英文在發音上,確實有明顯不同。中文的發音部位通常在唇齒之間,口腔前部,聽起來字正腔圓,而英文或其他拼音文字,為求發完長長短短的單詞,大多運用口腔後部發音,較不費力,正因如此,舌根自然而然壓到鼻腔後部,產生鼻音。然而,這些學理上的解釋,並無法沖淡腦中那些關於鼻音的負面回憶。打開電視,綜藝節目裡的搞笑藝人模仿台語歌手蔡秋鳳,大唱「金包銀」、「大家樂」等歌曲同時,總愛強調她那十足台式的鼻音唱腔。電視機前的我,儘管知道這太不厚道,卻也被那些滑稽動作與誇張聲音逗得笑不攏嘴,還一邊慶幸想著還好我沒這樣,不是笑話。

 於是,當畫面停留在眼前的CD播放器上,我問自己,真能欣賞現在努力摹仿的鼻音嗎?無解。廣播主播依舊輕盈,用著溫柔的鼻音報導新聞,我試圖放鬆自己,但腦子還是不斷有聲音冒出來:這聲音真好笑,這聲音有問題,這聲音真滑稽。我告訴自己不過就是語言,怎麼會有發不出來的聲音呢?我試著再摹仿,但是那個害怕鼻音拉扯力量仍掐著我。

 它不停質問我,你真的要這樣?你真的要這樣?

 我能感覺到,有一個完整的個體在我內裡,殷切熱心幫我過濾那些不好的回憶,前提是要我積極擺脫鼻音,別跟別人不一樣,被人取笑了。然而,我要如何告訴這個個體,那些負面與恐懼都已過去,現在的我,正是需要鼻音哪!但是,真的沒那麼簡單,鼻音反倒在我耳裡越來越清楚,笑聲也隨之響亮。或許,這一切尚未過去,只不過反了過來,我是站起來不發一語的同學,我是說話便會發出異味的同學,儘管冷汗直冒,受人譏笑注視。這是另一門課,只能自嘲地說:「被笑的一天,也是學成的一天。」

在街頭,邂逅一位盛裝的女員外/簡媜

簡媜/聯合報
我應該如何敘述,才能說清楚那天早晨對我的啟發?

從人物開始說起還是先交代自己的行蹤?自季節下筆或者描述街頭地磚在積雨之後的噴泥狀況?我確實不想用閃亮的文字來鎖住一個稀鬆平常的早晨──上班時刻,呼嘯的車潮不值得描述;站牌下一張張長期睡不飽或睡不著的僵臉不值得描述;新鮮或隔夜的狗屎,雖然可以推算狗兒的腸胃狀況但不值得描述;周年慶破盤價的紅布招不值得描述;一排亂停的摩托車擋了路,雖然我真希望那是活跳蝦乾脆一隻隻送入嘴裡嚼碎算了,但還是不值得擴大描述。


秋光,唯一值得讚美的是秋光。終於擺脫溽暑那具發燙的身軀,秋日之晨像一個剛從湖濱過夜歸來的情人,以沁涼的手臂摟抱我。昨日雨水還掛在樹梢,凝成露滴,淡淡的桂花香自成一縷風。我出門時看見遠處有棵欒樹興高采烈地以金色的花語招呼,油然生出讚美之心。這最令我愉悅的秋日,既是我抵達世間的季節亦情願將來死時也在它的懷裡。


一路上回味這秋光粼粼之美,心情愉悅,但撐不了多久,踏上大街,塵囂如一群狂嗥的野狼撲身而來,立即咬死剛才喚出的季節小綿羊。這足以說明為何我對那排亂停的摩托車生氣,甚至不惜以生吞活蝦這種野蠻的想像來抒解情緒,我跌入馬路上弱肉強食的生存律則裡,面目忽然可憎,幸好立刻警覺繼而刪除這個念頭,舉步之間,喚回那秋晨的清新之感,我想繼續做一個有救的人。當我這麼鼓勵自己時,腳步停在斑馬線前。


燈號倒數著,所以可以浪費一小撮時間觀看幾個行人,從衣著表情猜測他們的行程或脾氣的火爆程度。但最近,我有了新的遊戲︰數算一個號誌時間內,馬路上出現多少個老人。


之所以有這個壞習慣,說不定是受了「焦慮養生派」所宣揚的善用零碎時間做微型運動以增進健康再用大片時間糟蹋健康的教義影響(糟蹋云云純屬我個人不甚高尚的評議,可去之)。譬如︰看電視時做拍打功,拍得驚天動地好讓鄰居誤以為家暴打電話報警;等電腦列印時可以拉筋──沒有腦筋的話就拉腳筋,捷運上做晃功晃到有人害怕而讓座給你;在醫院候診時做眼球運動,但必須明察秋毫不可瞪到黑道大哥(瞪到也無所謂,等他從手術室借刀回來,你已經溜了)。我一向輕視這些健康小撇步,總覺得這麼做會滅了一個人吞吐山河的氣概;文天祥做拍打功能看嗎?林覺民會珍惜兩丸眼球嗎?但說不定我其實非常脆弱且貪生怕死,以致一面揶揄一面受到潛移默化。剛開始,必然是為了在號誌秒數內做一點眼球運動,企盼能延緩文字工作者的職業傷害──瞎眼的威脅(何況,我阿嬤晚年全盲,她一向最寵我,必然贈我甚多瞎眼基因),接著演變成數人頭,就像小學生翻課本看誰翻到的人頭較多誰就贏,接著,我必然察覺到那些人頭白髮多黑髮少、老人多小嬰少,所以升級變成給老人數數兒。很快,我得出結論︰閒晃的大多是老人,街,變成老街。老人此二字稍嫌乏味,我暱稱為「員外」,正員以外,適用於自職場情場操場賣場種種場所退休、每年收到重陽禮金的那一群。


現在,等號誌燈的我,又玩起「數員外」遊戲。正因如此,我可能是唯一看到馬路對面巷口彎出一條人影的人。如果那是時尚騷女,我不會注意,若是哭鬧的小女童,我只會瞄一下,假設是短小精悍的買菜婦,我會直接忽略,但她牢牢吸住我的目光,不獨因為她是短短二十秒內第八個出現的員外,更因為她比前面七個以及隨後出現的第九個都要老,她是今天的冠軍。


過了馬路,我停住,隔著十幾公尺,不,彷彿隔著百年驚心歲月,不,是一趟來回的前世今生,我遠遠看著她。她的腳步緩慢,我不必擔心她會察覺到有個陌生人正在遠處窺看──這當然是很無禮的事。她走在郵局前,郵局旁邊是麵包店,再來是藥房、超商、屈臣氏、銀行,然後是我。我無法猜測她的目的地,要過馬路或是到超商前的公車站牌或是直行的某個機構某家商店?此時有個聲音提醒我,數算遊戲應該停止了,今早得辦幾件麻煩的事,沒太多餘暇駐足。我這年紀的人都有數,我們不應該再發展戶口名簿以外的馬路關係,光簿子裡的那幾個名字就夠我們累趴了,再者體力上也很難因萍水相逢而興起衝動,我們離驍勇善戰的「青銅器時期」遠了,心鏽得連收廢鐵的都直接丟掉。


但事情有了變化。當我抽好號碼牌坐在椅上等候,我竟然缺乏興致做「銀行版眼球運動」──數算有幾支監視器,順便給觀看監視器的保全一點「可疑的趣味」,而是看著牌告匯率呆呆地想著被我數過的那些員外;他們留在我腦海裡的個別印象與美元、歐元、日圓字樣做了詭異的連結,而幣旁的數字則標示他們各自的困難指數是漲或跌。譬如︰美元阿嬤的駝背度比昨天嚴重了零點零三,歐元阿公的顫抖情況可能貶值零點零一,日圓奶奶大幅升值意謂著不必再推輪椅……燈號顯示,還有十三個人在我前面。這時間,不少人掏出手機神遊,我繼續盯著牌告,猜測他們現在在做什麼,喝粥、如廁、復健、走路、臥病或是躺著在運送途中?


我遇到美元阿嬤那天下著大雨,某家醫院捷運站,我正要刷卡進站,看到站務員對已出閘門的她指著遙遠的另一端出口說明醫院方向。八十多歲,阿嬤拄著一把傘當手杖,喃喃地說︰「喔,這邊喔,那邊喔,不是這邊喔?」她駝背得厲害,幾近九十度,微跛,再怎麼抬頭挺胸也看不到天花板高的指示牌。我停住腳步,對她說︰「我帶妳去。」便扶著她朝醫院那漫長的甬道走去。外頭下著滂沱大雨,如果沒人為她撐傘,一個老員外怎麼過這麼長、殺氣騰騰只給二十五秒逃命的馬路呢?我送她到大門,交給志工,像個快遞員。現在,我忽然想著那天沒想到的事,我怎麼沒問她︰「看完醫生,有人來接妳嗎?」不,我應該問︰「妳身上有錢坐計程車回去嗎?」


在水果攤前,起先我沒注意到歐元阿公。選水果的人不少,有幾隻惹人厭的胖手正以鑑賞鑽石的手法挑蓮霧,我速速取幾個入袋,那天忘了帶修養出門,所以在心中暗批︰「挑總統的時候有這麼苛嗎?」付了帳,正要離開,這才看見老闆娘替歐元阿公挑好蓮霧,掛在他的ㄇ形助行器上,報了數目,等他付款。我用眼角餘光瞥見他的手抖得可以均勻地撒子入土、撒鹽醃菜,就是不能順利地從上衣口袋掏錢。老闆娘等得不耐,幫他從口袋掏出銅板若干,不夠,還差若干,歐元阿公嘟囔一聲,抖著手往褲袋去。我問老闆娘到底多少錢,遂以流暢的手法掏出那數目給她,她把阿公的銅板放回口袋,對他說︰「小姐請你的,不用錢。」阿公似乎又嘟囔了一聲。我有點不好意思,最怕人家謝我,速速離去,但心想,我若是老闆娘請他吃幾個水果多愉快!錙銖必較,乃彼之所以富而我之所以窘的關鍵了。此時,我忽然想到為何他只買蓮霧,也許只愛這味,也許相較於木瓜鳳梨西瓜哈蜜瓜這些需要拿刀伺候的水果,蓮霧,這害羞且善良的小果,天生就是為了手抖的老員外而生的。不知怎地,想到蓮霧象徵造物者亦有仁慈之處,竟感動起來。想必,監視器都記下了。


遇到日圓奶奶那天也是個秋日。我故意繞一大段路,探訪久未經過的靜街小巷,看看花樹,那是我的歡樂來源;新認識一棵蓊蓊鬱鬱的樹,比偶遇一位故友更令我高聲歡呼。我沿著一所小學的四周磚道走著,一排欒樹,花綻得如癡如醉,陽光中落著金色的毛毛雨,我仰頭欣賞,猜測昨夜必有秋神在此結巢。


正當此時,看見前方有一跑步婦人與一位推著輪椅的老奶奶似乎在談話,幾句對答之後,婦人高聲對她說︰「妳想太多了!」說完邁步跑了過來,經過我身旁,或許察覺到我臉上的疑惑,也或許她想把剛剛老奶奶扔給她的小包袱扔出去,所以對我這個陌生人說︰「老人家想太多了!」一出口便是家常話,使我不得不用熟識口吻問︰「怎麼了?」她答︰「她說她要走了,唉(手一揮),吃飽沒事想太多了!」跑步婦人為了健康邁步跑開。看來,她隨便抓了我倒幾句話,那老奶奶也是隨便抓到她,倒了幾句很重要的話,在這美好的晚秋時節。


九十靠邊,枯瘦的她佝僂著,身穿不適合秋老虎的厚外套、鋪棉黑長褲,齊耳的白髮凌亂、油膩,有幾撮像河岸上的折莖芒花招搖。應有數日未洗浴,身上散著羶腥的毛毯味──混著毛料、潮氣、油垢、溷汁,若她倒臥,那真像一張人形踏毯,今早陽光蒸騰,確實適合曬一曬舊地毯。


她推著輪椅,緩慢地移步,這台小車變成她的助行器,只是椅上空空的很是怪異,應該被推的她卻推著輪椅,應該坐人的位置卻坐了陽光與空氣。看來,她還不符合巴氏量表規定,也可能無力負擔外傭薪水,只能獨自推著空輪椅,在四處布著狗屎的磚道上踽踽而行,陽壽還沒用完,只能活著。


我猜測,今早,她沐浴於暖陽中,心思轉動︰「太陽出來了,秋風吹了,我要走了!」因那自然與季節的力量令人舒暢,遂無有驚怖,彷彿有人應允她,咕隆隆的輪轉聲在第一千轉之後會轉入那不淨不垢的空冥之境,化去朽軀,溶了骯髒的衣物。她感覺這一生即將跨過門檻飄逸而去,故忍不住對陌生人告別。我猜測。


銀行裡的事情辦妥,我得去下一站。不知何故,原應向左走的我竟往右邊探去,也竟然如我猜測,第八號員外尚未消失;她站在超商前面,朝著大路,不是要過馬路亦非等待公車,不像等人,更不是觀賞遠山之楓紅雪白(沒這風景),那必然只有一個目的︰招計程車。


如果身旁有個幫我提公事包的小夥子或僕役,我定然叫他去看看、伸個援手。惜乎,本人轄下唯一的貼身老奴就是自己,遂直步走去。且慢,開口招呼之前,我暗中驚呼,這位女員外是否剛從二三十年代十里洋場上海掉出來──夜宴舞池裡,衣香鬢影,絃醉酒酣,滿室笑語漣漣。她喝多了幾盅,酒色勝過胭脂爬上了臉,扶了扶微亂的髮絲,說︰我去歪歪就來。遂跌入沙發,隨手取了青瓷小枕靠著,似一陣涼風吹上發燙的臉龐,竟睡著了。她不知那就是《枕中記》裡的魔枕,一覺醒來,竟在陌生的老舊公寓,六七十年驚濤駭浪全然不知,流年偷換,花容月貌變成風中蘆葦。(上)

繡衣朱履,一身亮麗長旗袍裹著瘦軀,顯得朱梁畫棟卻人去樓空,頭戴遮陽織帽,配太陽眼鏡,頸掛數串瓔珞,一手提繡花小包一手拄杖。這風風光光一身盛裝,說什麼都不該出現在街頭、在約莫九十多高齡獨自外出的老人家身上。

我問︰「您要叫計程車是不是?」


她說︰「對。」


「去哪裡?」


「××醫院。」她答。


「有帶車錢嗎?」我問。


「有。」她答,清楚明白。


我一口吞下幾輛亂停的摩托車(盛怒中的想像),扶她到路邊,目測自前方駛來的小黃們,要招一部較有愛心的計程車(這得靠強盛的第六感)。聽說,有運將嫌棄老人家行動緩慢,「快一點」,這三字夠讓一個自尊心頑強的老員外悶很久。在尚未有專營老者需求、到府協助接送的計程車出現之前,一個老人要在馬路上討生活得靠菩薩保佑。還好,招下的應該是個好人,懇請運將幫忙送她到醫院,關上車門,黃車如一道黃光駛去,我卻遲遲收不回視線,似大隊接力賽,交棒者不自覺目送接棒者,願一路平安,別讓棒子掉了。


「為什麼穿得像赴宴?沒別的衣服嗎?」我納悶。


一位經過的婦人告訴我,老員外就住在後面巷子,獨居。我問︰「妳認識她嗎?」


她搖頭。「那麼,幫幫忙,麻煩妳告訴里長。」我說。


這口氣太像子女請託,連自己都不好意思起來;我忽地欠缺足夠的智識分析這種馬路邊突發的心理波動?我憐憫她嗎?不全然,或許憐憫的是一整代老得太夠卻準備得不夠的員外們;他們基於傳統觀念所儲備的「老本」──不論是財力或人力──無法應付這個發酒瘋的時代,而本應承擔責任的我這一代,顯然尚未做好準備或是根本無力打造一個友善社會讓他們怡然老去。好比,夕陽下,一輛輛遊覽車已駛進村莊前大路,孩童喊︰「來了!來了!」狗兒叫貓兒跳,旅途疲憊的遊客想像熱騰騰晚餐、溫泉浴、按摩與軟床,迫不及待從車窗探出頭還揮揮手;而我們,做主人的我們杵在那兒,摀眼的摀眼、發抖的發抖,因為,我們尚未把豬圈改建成民宿。


哪一戶沒有老人?又有幾戶做得到二十四分之一孝?「不孝」帽子訂單爆增,乾脆教郵差塞信箱算了。我們是「懸空的一代」,抬頭有老要養,低頭有人等著啃我們的老──如果年輕人總是畢不了業也繼續失業的話。


我想著從未認真想過的問題,一時如沙洲中的孤鳥,獨對落日。雖然,踩過半百紅線不算入了老門,看看周遭五、六十歲者熱中回春之術欲抓住青春尾巴的最末一撮毛,可知天邊尚存一抹彩霞可供自欺欺人。然我一向懶於同流,故能靜心養殖白髮,閱讀不可逆的自然律寄來的第一張入伍徵召令。彩霞,總會被星夜沒收的。


我會在哪一條街道養老?會駝得看不見夕照與星空嗎?會像騾子推磨般推著輪椅,苦惱那花不完的陽壽祖產,看著至親摯友一個個離去而每年被迫當「人瑞」展示嗎?我是否應該追隨古墓派英雄豪傑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仔細養一兩條阻塞的心血管以備不時之需,莫再聽信激進養生派所追求的「長而不老,老而不死,死而不僵,僵而不化,化而不散,散而不滅」之不朽理論?(以上純屬個人虛構,切切不可認真。)我會盛裝打扮,穿金戴玉,踩著蝸步,出現在街上嗎?


「為什麼穿得像赴宴?」


忽然,我明白那一身衣著可能是獨居老人為了提防不可測的變故,預先穿好的壽服;無論何時何地倒下,被何人發現,赴最後一場宴會的時候,一身漂漂亮亮。


這麼想時,我知道,我正式老了。(下)

2014/2/27

貼春聯的吉祥話


【聯合報╱吳吉田(高雄市)】 2014.01.29


很快又要過年了,經過年底一番忙碌的除舊布新,最後的壓軸好戲,就是貼最「吉祥」的春聯,讓家裡一整年收入「家財萬貫」,又接二連三的「五福臨門」。

每年我都會鄭重其事的運筆寫春聯,運筆收工後,先把上聯貼好。站在椅子上的我,準備要貼下聯時,會對兒子說:「左右邊的上下聯要齊平才好看,我要是放高了,你就說『五福臨門』;要是放得低了,你就說『家財萬貫』,懂嗎?」兒子點點頭。

我把春聯放低了,兒子急說:「家財萬貫。」

 我把春聯往高處挪一挪,兒子又說:「五福臨門。」我聽了這麼多吉祥話,高興得心花怒放,就再稍微往下降了一點點,兒子趕忙大聲說:「停,現在OK了,既沒有五福臨門,也不會有家財萬貫了!」

本科全被當 念得苦轉系也難

【聯合報╱林愚少/行政人員(高雄市)】 2014.02.22

讀大一的老二寒假回來,苦著臉說他要轉系或轉學,很擔心這學期會二一,他說數學系太難念了,念了老半天,寫了一大堆,分數只有二、三十分,爸媽賺錢那麼辛苦,怕被退學。

接到他的成績單,共同科目全過,專業科目全當,都沒超過卅分,廿四個學分,只過了十四個學分,成績單上附註,雙二一或三分之二學分沒過(以學期計算),必須勒令退學;最後一行:貴子弟有三科不及格,請多加關心,他的成績已在危險邊緣。看到這樣的結果,知道他讀得不好,令人心情沉重。

我跟孩子說,你有三條路可走,轉系、轉學、慢慢念,多念一年也沒關係,可以請研究所學長姊當家教,多給自己機會,不要走到絕路。

我同意孩子的想法,碰到問題要面對,如要轉系,我把規定印給他,只是看到轉系要求,有點傻眼,成績要在班上百分之多少,主要科目全部及格,這不是很矛盾嗎?就是讀不下去了,成績怎麼會好?

兒子高中被補考搞得昏頭轉向,那有時間瞭解科系內容,我跟他說,大學讀喜歡的科系就好,想不到是這樣的結果。輔導室的選填志願輔導,教他們如何以最優勢分數選填,那些系所的未來展望、願景,卻從來沒告訴孩子?

去年兒子填志願時,我一直要他以興趣為主,他不喜歡理化,也不愛背,只有數學還不錯,所以他就填資訊、數學、財務方面,結果讓他上了應數,想不到他國中讀數理資優班,心算六段,指考數甲八十四點六等這樣條件下,還是無法把數學讀好。數學這個學科,如果前面沒讀通,後面根本別想念了,現在這種狀況,讓我這個當媽的,不知該如何輔導他走出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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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師長只是輔導者,那麼就應該知道~


1、孩子才是自己人生的主導者。
孩子應該主動了解系所的未來展望、願景,而非被動等待別人告知!


2、孩子應該為自己的人生負責。
父母應該尊重孩子的選擇。萬一不如預期,請多給孩子時間與空間,去尋找值得努力的人生方向。

台灣缺的不是人才 是夢想家

【聯合報╱馬叔安/研究生(新竹市)】 2014.01.24

半導體教父張忠謀說,台灣的悶與亂的根本原因,在於人才不夠;但是筆者認為,台灣缺乏的不是人才,而是夢想家。

台灣大專院校密度居世界前幾名,從這點觀之,高等教育批量生產出來的「人才」,至少在數量上並不缺乏。問題是,高等教育儼然成為「職業培訓所」,多數學子接受大學教育的終極目標,在於找到更好的工作、掙更多的錢。

偶爾和高中生談論,考大學時如何選擇科系專業,最常被問到的問題是:「什麼科系比較好找工作?」「什麼科系不用學數學?」「什麼學校就業機會比較高?」至於問到他們畢業後的理想或志願,則往往支吾其詞了。

求學之路上,只想著「如何成為什麼人」、「如何得到什麼地位」,卻不考慮「能做什麼事」,凡事希望一步登天,追求安穩,拒絕、懼怕挑戰與進步,是台灣年輕世代裹足不前的核心原因。

在現實環境壓力下,年輕學子傾向選擇,「看似」較有可能有利人生規畫的專業或科系,遺忘了自己真正的才能與興趣所在。「作夢」本應該是年輕人最大的本錢與權利,但多數台灣年輕學子卻似乎遺忘,甚至放棄了這個權利。


大學就讀新聞系的林懷民,因為對舞蹈的熱愛,放棄所學專業投身編舞,創辦雲門舞集,成為舞蹈界一代宗師。胡適於康乃爾大學讀農科時,發現自己感興趣的領域是文科,後轉哥倫比亞大學哲學系,終成中國新文化運動執牛耳者。

領導任何一個世代的年輕人,開創新局勢、新氣象的關鍵,從來都不是現實的利益,而是心頭的夢想,以及對堆築夢想的堅持。台灣年輕世代不乏人才,但只有敢作夢的人才,才是真正創造新世界的領軍者。


教育…人民能給容錯率?

【聯合報╱朱立安/教(嘉義市)】 2014.01.24

張忠謀說,台灣「人才不足」,聽到這四字箴言,教育決策人士是否會覺得羞愧呢?為什麼蔣經國時代能出更多真才實料的人,而馬政府執政五年多,年輕人失業率卻居高不下?從國外找人才,來和台灣人搶工作,是否就能釜底抽薪?

即將上路的十二年國教,重頭戲之一是「補救教學」,為了每年多達廿萬人次的後段學生,要額外耗費納稅人十五億元。打著「扶弱」名號,只為了讓後段學生能順利畢業,這政策無助台灣的人才荒。

十二年國教就像eTag,人民不會給「容錯率」。台北市國中家長會長主動委由民間舉辦「特招模擬考」,報名學生逾萬,就是警訊的開始,只有政府還在狀況外,絲毫不知道人民必定用最嚴厲的眼光,審視每個環節。

在大學部分,這學期末也難聽到任何讚美政府的聲音。台灣的大學教授有一半以上是兼任,如今勞工意識抬頭,不願意只領微薄鐘點費卻做專任工作。但專任教授也慘,被逼著去考各種與本科不相干的證照,以美化學校的評鑑數字。

許多大學學生兼職助理,更出面檢舉學校規避勞健保,高等教育產業工會將發動抗爭,加上大專校院倒閉箭在弦上,可預見將有更多大學師生上街拉白布條,這些都是當年政策缺乏遠見造成的爛攤子,那麼十二國教,又會造成什麼樣的惡果呢?

對於台灣的高等教育,教改派已形同放棄擺爛,但當年推動教改的爺兒們無官員被懲處,如今十二年國教又是教改實施以來,影響最深遠的政策,毫無失敗空間;但馬政府連入學比序的公平性,都不敢打包票,真的準備好了嗎?若不做能力分班,僅靠「補救教學」就能解決台灣的人才危機嗎?

其實教育最大敗筆,就是人人有文憑,但現在連私立大學文憑都沒啥用,未來補救教學若愈補愈大洞,將造成教育連環失敗,也讓高知識水平者,更沒合理的生涯發展環境,對政府也更無好話。

印象派

吳讚鈞

溪水的光影是一幅畫
以時間裱褙空間
水花是隨意渲染的筆觸

快意捉拿印象派的回憶
【加拿大女演員愛倫‧佩基的一句話】

 “…this world would be a whole lot better if we just made an effort to be less horrible to one another …, if we took just five minutes to recognize each other's beauty instead of attacking each other for our differences.”

影片:http://bit.ly/1fS9TER

Grammar: Subjunctive mood

你(妳)存人民幣了嗎?

╱葉銀華  2014.02.27

自從去年二月初,大家經過銀行應都可看到「本行開辦人民幣業務」的布條,而且近來可以看到「人民幣定存六個月、利率三‧二%」的廣告;另外,亦可發現在台灣已經有以人民幣計價的共同基金、債券(稱為寶島債)與保險商品。因此近年來,有關人民幣商品已經成為台灣金融市場的熱門話題。

台灣銀行業開辦人民幣業務以來,人民幣存款快速累積;短短一年內,我國銀行業人民幣存款餘額高達二一四五億人民幣(約台幣一‧一兆元)。為何台灣的人民幣存款會大幅增加?主要是人民幣升值的普遍預期,以及銀行用較高的利率吸收存款,例如:存一年期利率最高三‧三%,高出台幣存款約二%。

人民幣缺乏運用管道,為何台灣銀行業要用高利率吸收人民幣存款?主因是擔任清算行的中國銀行台北分行(中銀台北分行)用年利率三‧八%,吸收銀行業的轉存款。最近轉存一年期的利率由三‧八%提高至四‧三%,此反映出大陸資金緊俏的情況(包括,互聯網金融產品吸收存款)。我國銀行業進行此類轉存款的營業成本極低,又可鎖住一定的利差(約一%)。而中銀台北分行則將吸收的轉存款,運回大陸使用,約可賺取超過四%的利差。

值得注意的是中銀台北分行提供轉存款利率,遠高於同樣扮演清算行中銀香港銀行、中國工商銀行新加坡分行,平均而言高於一%以上。因此演變至今,中銀台北分行所提供的人民幣轉存款利率是影響台灣人民幣業務的重點因素之一,而香港、新加坡卻未有此項變數。目前中銀台北分行提供轉存款利率,已超過台灣目前人民幣貸款與寶島債利率,導致台灣銀行業不用太思考人民幣業務多元化,只需靠轉存中銀台北分行即可。長此下去,我國銀行業人民幣業務有過度集中於單一機構的風險。

由於人民幣的較高存款利率誘使台灣的企業、機構、個人,紛紛將台幣、美元存款,轉成人民幣存款,特別是前二者並無每天兌換二萬人民幣額度的上限。目前投資人對人民幣存款或商品的基本動機是報酬率較高,以及人民幣預期升值。然而投資人必須注意這些存款利率與報酬率,不是沒有可能下降;而且要關心人民幣自從升值趨勢以來,已經累積至三十%,勢必對大陸出口有一定的影響,因而降低未來人民幣升值的可能性。

例如:香港之人民幣相對美元匯率在二月中下旬約貶值○‧八六%;雖然目前不能斷言人民幣會呈貶值的走勢,但是未來人民幣匯率可能會有升值、貶值互見的格局,投資人不能輕忽此項風險。因此有人建議要存比較長期人民幣存款,獲取較高存款利率,但是同時也帶來較高的匯率風險。
再者,今年一、二月大陸製造業有成長遲緩的可能,若持續下去,會使人民幣匯率難再有一直升值的趨勢。

而且,投資人還要考量整個交易從台幣換成人民幣,未來有可能再換回台幣之相關成本,以目前換匯成本可能達到三至四%,即使銀行在一開始買匯時有優待,但是換匯成本實在不可小覷。

因此當投資人在決定是否要有人民幣存款與投資人民幣相關商品時,首先要思考人民幣之資產配置需求,其次要考量相關匯率風險、換匯與相關成本,不能只想著人民幣的利率高與一定升值的預期。 (作者為國立交通大學財務金融研究所教授)

2014/2/25

勇腳嬤緊咬 搶匪跑到腿軟

【聯合報╱記者鄭國樑/桃園縣報導】 2014.02.23

卅四歲胡姓男子前天在八德市大湳市場搶奪卅二歲潘姓婦人金項鍊,跑了不到五分鐘就被路人合力壓制,其中在市場賣豬血糕的六十五歲黃姓阿嬤最勇,連追五百公尺,讓胡怎麼樣也甩不掉。

胡供稱入不敷出,又欠車貸卅萬元才行搶,沒想到潘婦大喊搶劫,引來路人追他,而且身後一直有位「阿嬤」緊追著他,他不敢相信阿嬤跑得這麼快,直到被逮了仍不忘特別看她一下,「真的是老人家,沒錯」只好認栽。

阿嬤昨天沒到市場擺攤,不過市場裡不少人談到金項鍊搶案都忍不住誇她「有夠勇」;市場攤販轉述,阿嬤事後曾說「沒想到年輕人體力比我還差」。八德警分局調閱監視器畫面,看到阿嬤當天追歹徒並沿路高喊「抓賊喔」的畫面,也誇讚她是「勇腳嬤」。

警方檢視監視畫面發現,胡姓男子搶金項鍊後沿著廣福路廿巷跑,轉入忠孝街,阿嬤在後面追,數度向前面其他人揮手大喊抓賊,阿嬤與搶匪一直保持不到一百公尺距離。此時潘婦追上來,但始終跑在阿嬤後面約廿公尺,後來逐漸被阿嬤拉開距離,一度停下來喘氣後乾脆用走的。

胡轉彎後跑了十多公尺,回頭看到阿嬤還在追,一不留神跌趴在地,爬起來時搖搖頭,似乎難以置信「阿嬤竟然還在追」。

也因阿嬤猛追不捨,市場其他人也跟著追,沒多久就追上軟腳的胡,把他壓在地上並報警。

2014 UBA鬥毆禁賽事件

規則明訂 理當嚴處

 【聯合報╱李政達/科大體育講師(台南市)】

大專籃球聯賽(UBA)賽程,台師大與義守大學兩隊發生鬥毆事件,被大會沒收比賽及處以禁賽重罰。孰是孰非已不是重點,兩隊中均有球員「出手」卻是事實。許多人覺得,剝奪球員展現身手的舞台,禁賽罰則未免過重。個人認為,既然「遊戲規則」已有明訂,就該嚴格執行!

籃球比賽中,身體接觸頻繁,什麼動作可以做,對這些自小打球的球員而言,心中皆應要有一把尺。如為求勝利不擇手段,打球風格變得極盡挑釁且毛手毛腳,或許短暫得利,然一旦養成習慣,不僅無助於己,且難成大器,更令人厭惡。與之對壘的球員,若也隨之起舞,不但置球隊於「奧步」陷阱中,教練下達指令無法貫徹執行。也使得合作無間的環節容易出現漏洞,自然就處於劣勢。

因此,球員明知對手想惹毛你,但要有不受影響,按自己節奏打球的修養,這樣才能讓球技更臻成熟。想要在競技場立足,若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不可能成為頂尖高手。

此外,球場上較勁時當局者迷,教練若聞到一絲火藥味,就該適時暫停,出言制止並安撫情緒,控制場面。等到一發不可收拾,為時已晚。

國際賽場上,南韓球員拉衣扯褲、故意跌倒……惺惺作態的行徑,無不讓人恨得咬牙切齒。但籃球最高殿堂NBA競技中,有哪一位球星是僅藉著這類粗鄙的小動作,就能揚名立萬的?

參加UBA賽事的年輕球員們,將來都極有可能成為體育教師或基層教練,如果連最基本的比賽規則都不懂得遵守,遭遇狀況時動不動就以暴力相向,未來又如何教導基層小球員?台灣籃球運動還有前途可言?

【2014/02/23 聯合報】



夢想舞台 再給機會

【聯合報╱陶以哲/高中教師(新北市)】 2014.02.23 03:43 am

大專籃球聯賽(UBA)義守與台師大球員場上衝突,大專院校體育總會開會,兩隊禁賽一年後年降為甲二級出賽。

這樣的判決,筆者不認同,原因有三:第一,有少數鬥毆事實,但比例過低,絕大部分的球員都是勸架,也就是說,兩支球隊超過十五名以上的隊職員,但只有兩隊各自不到六分之一的球員是真正參與了肢體衝突事件。雖然明文規定球隊集體(同隊二人以上)鬥毆事件必須重懲,但今天UBA是一個教育賽事,每位大學生都只有四年大專打球比賽時間,若因少數犧牲了多數的權益,這其實對未涉入球員參賽權益與未來運動發展,以至於整個學校的名譽,都是莫大的傷害。

第二,教練專業分寸拿捏得宜。事發當下,電視畫面與聲音不斷聽到台師大陳子威教練第一時間大聲喊著: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並看到他進入球場阻止球員衝突行為。證明教練平息球員糾紛的積極作為。另外,義守大學謝玉娟教練透過鏡頭展現出的教練專業悍度,訓斥球員的畫面,在在顯示平時治軍嚴謹。最重要的是,教練心平氣和的接受大會判決,尊重態度值得肯定。大專運動教練的辛苦,若因年輕球員一時衝動化為烏有,相當可惜。

第三,裁判當下未能注意細節,影響球員情緒。雖然裁判都是一時之選,但比賽都是魔鬼藏在細節裡。身為比賽的秩序主事者,裁判應該在這次事件負上相當責任,審判委員會不該護短,或為樹立權威,應也要將裁判效能納入球員衝突事件判決考量。

籃球運動本身就是一個因肢體接觸頻繁,容易有情緒與衝突的團隊運動。教育終究是希望給學生多些機會,並持續提供夢想實現舞台,不是嗎?如果可以,大專體總應還是針對相關比賽規定做出更適切性修正,以對未來的賽事球隊球員做出合理保障。

【2014/02/23 聯合報】



鬥毆判決 刻骨銘心的教材

【聯合報╱簡麗賢/高中教師(台北市)】 2014.02.24 03:07 am

開學第二天,我帶學生到台北體育館上校外教學,主題是「高中籃球聯賽帶給我什麼?」學生的週記回響中不約而同表達是一堂不一樣的課,因為現場欣賞球賽,可以清楚看到球場上球員、教練、裁判及記錄台的一動一靜,也可以看到球員的互動,觀察較細膩或隱密的動作,還可看到裁判處理偶發事件的方式。更重要的是體認團隊合作絕對是球隊的勝利方程式,球場上強調的是團隊榮譽,個人的單打獨鬥絕對無法成就團隊,個人的一時衝動卻擊毀了多人的夢想,傷害了球迷的心,破壞了籃球憧憬。

球場是球員選手的舞台,更是球迷很好的教室,球場上的情緒管理、危機管理、教育理念,幾乎顯露無遺。

誠如聯合報的評論,有膽揮拳,就要承擔被禁賽的懲罰。誠哉斯言,學生的競賽活動,其本質就是教育,包含反思、情緒管理、溝通與合作、尊重與包容的學習。

大專籃球聯賽台灣師大與義守大學的衝突事件,最終判決的結果確實很沉重,對兩隊的球員影響頗鉅。這次的衝突事件和判決結果確實是一項運動場上刻骨銘心之教材,儘管是沉重的案例,卻是一項台灣球員與球迷淪肌浹髓的記憶與教誨。

多年前大專籃球聯賽,一位輔大球員以挑釁動作引發衝突的一幕,至今仍烙印在球迷的心版。尤其是兩隊球員的衝突也成為日後媒體再度提起的難堪往事。坦白說,幾次在高中籃球聯賽球場上看到現已為助理教練的這位球員時,我的腦海馬上浮現多年前他遭判技術犯規的動作。我想,也許他已將慘痛的不當情緒管理經驗告訴學生,提醒學生千萬要注意一言一行和運動精神。果真如此,就能闡揚球場上反思或感化的教育本質。

站在教育工作者及籃球迷的立場,疼惜台灣師大和義守大學的球員,但也肯定與尊重判決結果。台灣的籃球路要走得遠走得好,確實不能鄉愿,也不能自私與護短。期待兩所大學的教練和球員不要灰心氣餒,這一堂沉重的課程意義非凡,請繼續努力。同時,也期待超級籃球聯賽的球隊,能接納仍在學習與成長的球員,讓揮拳的人有接受感化與進步的機會,相信這是教育的真諦。

【2014/02/24 聯合報】

工程師的文學夢

【聯合報╱小華(台北市)】 2014.02.23 02:53 am

研究所畢業,當完兵,很幸運地,在一個月之內找到工作。

相較於念文科的同學們,理工科系的學生好像比較容易找到工作。我覺得自己很幸運,我有工程師的工作,可以努力賺錢給辛苦拉拔我長大的父母親和阿嬤,讓家庭維持著溫暖平安。在下班回家或是假日,我還能像文學院畢業的同學們一樣,努力寫作,探索文字的奇妙。

找到穩定的工作到今天也一年多了,接下來的日子,不管是以一個工程師的身分,還是朝著作家的夢想前進,我都會繼續努力。

2014/2/24

圖文並御‧忽左忽右╱白靈

有紀錄片報導,一位卡車司機沒受過多少教育,四、五十歲時因心臟病換了一顆心,痊癒後有一天醒來,坐在餐桌前突然想寫詩,於是找來極少碰過的紙筆寫起詩來,此舉嚇壞了自己和家人。

後經查訪,原來換來的心屬於一個寫詩的青年人的。問題是,他換的是心而非腦,如此似乎暗示人的每粒細胞均可能隱藏了全部「訊息」,是不是新的心臟與他舊的身體融合後,經過一連串神祕的連鎖化學反應後,刺激、喚醒並啟動了他腦中原來就有的詩的潛能呢?

那麼,在生活中是否有類似「換心」的自我轉換路徑?足以激盪、以「一新」己身腦細胞的「運動」方式?底下試從幾個方向切入,看看能否向「詩的新生活運動」貼近:

從打開右腦作夢開始

多少師長和詩人「善意」地「警告」我們,說不論創意或詩是有天分之人才具有的、才寫得的,其實這是「恐嚇」,而且是不實的「恐嚇」。

因為創意之有無是很容易自我檢查的,最容易也最簡單檢視自我有無創意的途徑是通過「夢的檢查」!只要會作夢,而且是那種不同於日常所見、會扭曲變形的夢,誰不會作?既然人人均會作,就要有自信,大膽地告訴自己:每一個夢就是一個創意!

創造力與人的右腦活動有關,而只有在白日大量使用的左腦到了夜晚入睡,因而處在休息關機狀態時(失眠就是左腦關不了),右腦的活動力才進入最大期(像漲潮一樣),因此記錄夢的細節或片段就是記錄自己創造力的最佳方式。曾有女作家宣稱三十歲前就記錄了五百個夢,此後所有作品的創意皆根源於其中,因此記錄、重視自己的夢,就是愛護、珍藏自己的創意!

電影《阿凡達》導演詹姆斯柯麥隆即承認,他的劇本是根源於他由高中至大學時期夢見了一些詭異奇特的場景,起床後認真地將它們一點一滴地畫下來所積累的,因此等到1995年他決定著手寫此電影的劇本時,「家裡累積的圖片已抵得上一座圖書館了」。事實上《阿凡達》影片中的三丈高藍色巨人,還是出自他媽媽夢中所見,母子兩人「以夢加夢」竟然創造了電影票房高達三十億美金的世界紀錄。

夢屬於感性、「不受教」的右腦,是對自身理性、「受教」乃至受控於社會規約的左腦的挑戰,它是人類創意的製造場域,除了對日常生活的不滿常在其中有戲劇性演出外,更隱藏了人類難解的心靈奧祕乃至宇宙密碼,此部分或可參見腦神經科學家吉兒.泰勒(Jill Bolte Taylor)的《奇蹟》一書。

「詩的新生活運動」的首要動作,就應把夢納入生活重要的一部分,記錄夢就是記錄創意,用左記右,不能光想不記,任創意一年年溜走。由小學到大學的教育、乃至文學獎、繪畫、藝術獎也都應該舉辦各種作夢的活動和比賽,鼓勵學生和社會人士說夢、畫夢、寫夢。近年教育界大肆推廣「閱讀與寫作」,「夢的閱讀(右腦)與寫作(左腦)」也應納入其中,除了讀名家,也應試著讀讀自己的夢,讓人人從小就了解自己是充滿創意之人,進而透過觀摩別人的夢、了解不同族群夢的內容和傾向,對整個社會沉寂、呆滯的氣氛應該是很強悍、「俗擱有力」的「興奮劑」吧?!


移動詞彙可喚醒人生經驗


小姪女高職畢業後一度到我的辦公室工讀,她學廣告設計,有次想參加一個網頁比賽,不知文案該怎麼寫,我建議她用小詩寫,她滿臉疑惑,說不知詩是什麼模樣?我請她從網路上「乒乓詩」的拼貼開始自我訓練(見白靈文學船網站中的「象天堂」,提供可自由移動的九首「乒乓詩」和可下載列印剪貼的一系列詞彙,圖一),如此可以培養自己對字詞的敏銳度,乃至透過這些現成的字詞「去召喚」過去相近的、早已疊積無數的各種經驗。

她將信將疑,乃以兩三句開始,拼貼自己較有感覺的字詞,然後列印出,請我評比,我在她「拼」得較好的詩行上打了勾,稍差、不通或怪異處打三角形或問號。如此練習了幾回合,她總算明白詩語言應是或可以是什麼面貌了。後來就在那個暑假,她為那個網頁寫了十八首小詩。

利用現成的字詞的移動「去召喚」和「喚醒」已逝的感覺和經驗,是訓練左右腦「相撞」的最佳方式。因為所謂詩人,就是用左腦意識到最簡短的幾個詞,「撞上」右腦本來就存在的圖象或畫面(包括夢)的人。而文學不過是用「可說的左腦」(語言文字)試著說出「不可說的右腦」(如影音或夢境)的一種表現方式。要說一大堆才說清楚的是小說和散文,只說一點點、說不清楚、又像說中了什麼、那是說一大堆也沒表達出的,就接近詩了。

那些舊有、似乎離我們而去的感受其實並未消失,仍在我們的右腦中漂流,正等待世間早已存在的詞彙像符咒般「定住」它,我們唯一要做的就是行動。

寫詩的最大紅利
如果所有家長皆明白孩子年紀輕輕時就會寫詩的最大紅利,就是可以把文章寫得好,而且一生創意源源不絕,甚至將來一輩子「吃不完」(問問方文山、林夕、許常德是不是從寫詩開始就知道了),那麼人人皆應趕著上「作詩班」而不是去上「作文班」才對。

近年基測寫作測驗規定作文不准用詩歌體,否則零分,但考試中心公布的六級分標準卷多數是把文章寫成了詩,比如「可貴的合作經驗」的例子,首段就是:「乾涸的咖啡罐互相依偎地睡著了,螢幕的光持續地刺著黑夜,城市的寂靜是最舒適的地毯,讓鍵盤的聲響慢步走過。」這些句子不就是詩嗎?用簡單的轉化(依偎/刺著/走過)和比喻(地毯)的左腦文字就在右腦構築了清楚的畫面。

因此家長應趕快鼓勵孩子會寫詩,常常訓練他們用「如果我是□□」(白雲/一條河/麻雀/落葉/一棵樹/一隻豬)或「□□的獨白」(漂流木/鐘/山/腳踏車/馬/蟑螂/螞蟻)的角色扮演,以左說右,開拓自己的想像和視野。而且鼓勵他們善用動詞以扭轉習性、建構畫面,比如「春風□細柳」(吹/拉/舞/漂/拂/扶)、「在台灣□□夢想的土地上」(通往/鋪滿/漂浮/種植/建築/填滿),每個動詞的改變(左腦)皆有一個新的畫面產生(右腦),兩腦「合作愉快」,就有機會踏入詩的門檻。角色扮演和動詞轉換是詩的關鍵,寫詩就可以從這裡開始。

忽左忽右才有新的開端


目前我最老的學生吳先生今年七十八歲,十二歲被抓伕來台當兵,沒讀過書,到軍中才開始認字,當兵當了四十二載。十年前來社大生活與寫作的班上學習時程度並不好,頭三年交的東西文句都不通,錯字很多。七年前只因一場南庄的霧夜之行,面對黑夜中的大片雲海深受感動(有如進入右腦的夢境之感),回去後他寫下了生平的第一首詩。從此不論去哪裡,都可以交出詩的作品來,有時六首有時四首,令後生晚輩都覺汗顏。如此一位老芋仔、庶民百姓,都可以寫詩了,那麼世上諸多受到高等教育的男女或知識分子們,敢大聲說沒有「詩的細胞」嗎?

就在十一月,在新北市金山魚路古道起點的八煙聚落,這位老芋仔主動要求跳上水塘的大石頭展演他自己(圖二),圍觀拍照者不過我們十餘人而已,或許他知道,這個風景會因為他的行動將有不同的面貌,即使只是一瞬間而已。

但他一定不知道,後現代學家李歐塔所強調的,作品最重要的非其意涵,而在其「作為」、和轉變成其他事物的可能。卡車司機寫詩,一如老芋仔寫下生平第一首詩一樣,那是左腦的文字突然抓到了右腦的畫面,而老芋仔在八煙和開鐵牛車大哥在大成濕地的身體演出(圖三)一樣,則是在為自己為別人的眼睛和鏡頭創造如夢境似的畫面。我們不能把人世的什麼都一定要用左腦的「文」說出來記下來,那是訴不盡的、難以全然傳達的,有時何妨進入右腦的「圖」領域,自創畫面、改變風景、乃至成為風景的一部分。

因此未來的詩的新生活運動就應善用行動裝置、電腦軟體把人的左腦(文)與右腦(圖)盡可能結合。1976年草根詩社的胡寶林早就說「光、色、音、力、舞、造形」應結合成一體,而且凡夫俗子均可為之;2008年《衛生紙詩刊》的鴻鴻提倡:「詩只是一種路徑,一種方法,一種行為的呼喚, 一種可能,去到我們想去的地方。」相隔三十餘年,其意相近。

也就是,人活著必須活在左腦也應活入右腦,忽左忽右、圖文並御,如此即使只是把別人的詩句畫出來、拍出來、乃至拍成微電影,不都是一種「右腦化」的新文本嗎?因此詩的聲光化、詩物件化、影像詩化、動相詩化均無須排斥,如今詩已不再需要固守於語言文字而已了,敢於在左腦與右腦間跨來跨去,不正是這時代提倡的「跨領域」的真諦嗎?

一顆10元,看看喔

返台的第二天,疲憊與時差同時襲來,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的意志力不停跟黏膩的夢境對抗,想醒來卻頻頻滯留,疲勞感瀕臨意識負荷的極限,就要崩解了。突然一通電話鈴聲把我從夢中拽出,毫無預警的,原本死咬不放的夢境瞬間歸零,眼睛還閉著,耳朵已經醒在尖銳的邊緣。

正想著要不要起床,聽見我媽躡手躡腳的走進房間,小心翼翼的喊我名字。我立刻坐起,揉揉眼睛,用初醒的恍惚表情看著她。她看我醒了,移動椅子到床邊坐下,自顧自的說,「我等一下要跟佛寺的志工去撿高麗菜,妳要不要一起來?」腦袋瓜還有一點夢的殘餘,無法反應,幾秒鐘後,腦中出現一堆高麗菜長腳走路的畫面。「怎麼撿?」我終於找到自己的聲音。媽媽以為我有興趣,語氣高昂的說高麗菜明日就要全部碾掉,碾掉就可惜了,多好多好的菜。聽她講完,我打了一個深深的呵欠還不小心翻了幾褶白眼,一副不感有趣的樣子。其實我考量的是一顆高麗菜兩口人家至少要吃三四天,撿也不超過三顆,完全不必要。「要去妳去,我不要。」講完把被子蒙頭躺下不想理她。下一秒,聽見她走出房間,未久,摩托車的引擎聲劃過朦朧逐酣的耳際,瞌睡蟲襲來,昏昏沉沉又過去。

再醒來,高麗菜軍隊已經移師到我家門口而且一顆顆躺得好好的,我耐心數完,總共三十八顆。問她怎麼搬回來的?她說一口麻布袋裝十顆,分四次載回來的。我頭皮發麻問,「這麼多,要煮多久?」她說沒有要煮,要分送給附近的左鄰右舍和親朋好友。我的臉很歪,口氣不佳的碎碎念,高麗菜一顆才多少錢,想吃上市場買一顆不知吃到何年何月,不信邪硬要撿,這下子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我媽被念心情也不愉快,有骨氣的裝了十顆進袋子騎車出門,一個半小時後,洩氣的扛了三顆回來,她說認識的親友家全繞遍了,免費的不值錢,大家都不要。看她沮喪的樣子有點於心不忍,只好stupid的安慰她也安慰自己,「算了,自己吃就自己吃!」

我和媽媽坐在三十一顆高麗菜前發呆,束手無策。葉子已經有點走黃,菜蟲咬過的部位呈現咖啡色澤,外葉偏軟,不趕緊替它們到好人家,再不久就要爛了。一籌莫展的時刻,發現我們母女倆坐在一堆高麗菜前的模樣跟市場的菜販極為相似,於是靈光乍現,輕輕對媽媽說,「要不,我們把菜載去市場賣吧!」我媽以為聽錯了,不可置信的問,「有影亦無影?有影甲通講。」

隔日一早,母女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高麗菜落在一個賣鳳梨的攤車旁。賣鳳梨的女販看了我們一眼,沒說話,逕自賣自己的貨。媽媽把高麗菜疊成一個小山頭,我把塑膠椅擺好,手提袋放好,收錢的圍裙綁在腰際,以及一張用原子筆塗寫「10元」的日曆紙鋪在高麗菜的最上層,一切就序了。當準備大顯身手之際,媽媽突然對我說,「蓓蓓,這攤子交給妳了,我忙了一個早上,早課還沒做,先回去了。」我慘叫一聲,來不及拒絕,她已經跨上摩托車揚長而去。

隔壁攤的鳳梨生意非常好,客人絡繹不絕,我的高麗菜賣相不佳,乏人問津,經過的客人冷眼一望,沒有駐留探問的意思。不知道過了多久,一位牽著腳踏車經過的老太太悄悄走近,為了把握可能的客人,我厚著臉皮對她喊話,「阿桑來看覓,一粒十圓,蟲吃過,不驚有農藥喔。」老太太停好腳踏車,湊近一看,語帶溫和的說,「一粒十圓,這尼俗,我買一粒來炒看覓。」從她手中接過溫情的十元,剎那間有一種被肯定、被了解的感動。看了手機上的時間,從開賣到老太太買走第一顆高麗菜為止,已經過了五十分鐘。

收妥賣菜的錢進圍裙,後方冷不防響起一道不帶感情的女聲,「小姐,這裡不能擺攤,如果要擺得向我租,一個早上五百元。」我嚇了一跳,無助感從腳底板升起,不斷跟她道歉並表示全部賣完也沒有五百元。她說不租就走開,如果每個人都像我一樣,那她不就虧死了。當下,我心已死,沉甸甸的數十顆高麗菜憑我區區弱女子能移到哪裡去?那女人講完扭著屁股進屋去,賣鳳梨的女販機伶的覷了女人背影一眼,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幫我把高麗菜移到她的攤子前面,然後沒事樣的繼續削鳳梨。一會兒,女子重新跺步出來,鳳梨女販討好的說,「哇,妳身上這件衣服質料真好,一定很貴吧。」我瞄了那女人一眼,一副被捧得高高在上的神情,下一秒,聽見鳳梨女販壓低聲音跟她說下個月的租金可不可以寬限兩天,女子點點頭沒說話,轉身進屋去。

女子進屋了,鳳梨女販繼續與客人周旋,我的高麗菜在冬陽照射下賣相越發不佳,尋好菜覓好肉的主婦在我眼前來來去去,沒有停留的意思。當下,我突然有一種翻筋斗(一百八十度)的領悟,從前我是買方角色,面對各式攤販(或許)有一點點自己也沒發覺的小姿態,想買就買,不買走人,很少體貼日曬雨淋的小攤小販一點點、一絲絲,求客若渴的心情。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善於體貼的,攤販賺點蠅頭小利,一把青菜貴了我五塊錢,不傷荷包何必計較。但當角色易位,才發現不計較的心態只是做人的基本款,如果夠敏銳,那些在烈日或寒風當下,蹲坐在路邊,沒有固定攤位,只賣自家耕種或賣相不佳或沒有農藥的零星菜類的老農或老婦更需要關懷。哪怕只是一把空心菜或是紅鳳菜都好。

另外,從前的我也以為攤販之間不應存在勢利與尊卑之別,原來也錯了。在扮演菜販的時空裡,我目睹一名賣麵線的流動攤販為了應付接踵而至的客人停佇在魚攤前太久引起魚販主人不悅將攤車一把推開,用力過猛,攤車重心不穩傾倒,整鍋麵線灑在柏油路上,引起路人尖叫。賣麵線的老嫗臉色發白,不發一語,路人七手八腳幫忙將攤車扶正,我看見老嫗倔強的忍著淚水不讓它流下,那一幕,久久折磨我的心,無法平復。至於後來經歷的攤販之間的零星爭端,比如誰擺得太前擋了誰的招牌,誰擺得太左擋了誰的產品,誰的音箱放得太響壓過誰的吆喝,那些語氣上的吵鬧不休,在我眼裡都不算什麼了。

當生計擺在眼前,同情和心軟只是一種現實的累贅,微不足道。我也進一步的面對現實,這不僅僅是市場人生,任何產業的情景大抵如此,不會差別太多。

想起返台之前的某一個weekend night,跟K驅車到華人超市採買。停好車,還得走過屋簷連綿的商家才能到達超市門口,離超市不遠的長廊上,固定有一名陸婦擺著幾口紙箱販賣零星小蔬菜,經過她時,看見紙箱裡躺著幾把茼蒿,猶豫著是否買一把,反正它在list中,跟誰買都一樣。K看了菜相,搖搖頭,附在我耳邊說,進超市買,菜看起來垂垂老老,不新鮮。我沒多想,跟著K進超市,採買完畢再次經過她,紙箱裡的菜還在,偷瞥她的眼神,從赤裸裸的渴望,隨著我們離去的背影逐漸暈成了絕望。天色漸漸暗了,冷風襲人,我和K驅車返家,那名陸婦已經被我們完全拋在腦後。

不自覺將自己和彼時的陸婦影像重疊,揣想當時的她一定非常哀怨,為什麼我們多少買一把都不願意。

賣高麗菜的時光過了二小時又三十分鐘,一名中年婦人推著一台中型菜籃車經過,看見日曆紙上寫著10元標語,好奇走近,然後不發一語蹲下,默默挑選她心目中最好看的高麗菜。翻來翻去,表情逐漸挑剔,擔心她反悔不買,於是抱著豁出去的心態誘惑她,「太太,一顆才十元,蟲吃過,不怕農藥,妳買多一點回去醃泡菜很划算,妳買五顆我送妳一顆。」中年婦人眉頭深鎖仍然不說話,我心裡急也莫可奈何。最後,她說話了,「小姐,我跟妳買二十顆,妳送我五顆,要不要?」當下換我口吃了,「買買買……買這麼多做什麼?」她覺得好笑,文文的說,「阮尪咧做高麗菜餅小生利,我買回去做餅啦。」我把二十五顆高麗菜裝進她的菜籃車裡,恭敬接過皺巴巴的兩百元紙鈔,內心超級激動,比聯考上榜還想放鞭炮。

三小時過去,我這個臨時菜販口乾舌燥,我媽才姍姍來遲。剩下幾顆,商量後決定全部往佛寺送。離開前,鳳梨女販喊住我,「小姐,我買兩顆,二十元給妳。」我怔忡了,這名身形瘦小的女販在我被驅趕的關鍵時刻伸出正義的手,又待我賣剩之後才出手捧場,她的即時溫情讓我對市場的凜冽人情重新振作、復活了。她問我還會出來擺攤嗎?我笑說,不會,一日而已。

回家的路上,我問媽媽那筆錢怎麼處理?她說湊個整數劃撥到育幼院。我說好。風吹在耳際,我舒服的閉上眼睛,過去的三小時不止是三小時,我知道它是我在未來的任何時刻,隨時可以取出警剔自己免於狹隘、冷漠、單一立場的終身良方。

【2014/02/21 聯合報】

酷寒肆虐 暖化怯遁CO2攀升/林中斌

二月初以來,全球各地急凍,北台灣猝死超過百人。東京積雪廿七公分,破四十五年來記錄,日本傷亡逾千人。大風雪襲擊歐美,場景如電影「明天過後」,美東廿多人喪生。

雖然,加州百年乾旱,澳洲酷熱。全球平均溫度已略下降數年。

二月七日,阿拉巴馬大學用衛星觀察全球溫度的Roy Spencer說一九七九年以來,九十五趴的氣候預測都高估暖化趨勢。因此各國政府皆未採取如建築規定的防寒措施。前日厚雪壓垮南韓禮堂死亡十人,日本飛機棚因此坍落。這就是二月十三日彭啟明博士、楊之遠教授所說的「防寒紙上談兵」。

二○○七年十二月十二日BBC News警告:「全球暖化,到一三年夏,北極無冰。」然而,一三年八月,北極不但仍有冰,其覆蓋面積比一二年八月前還增加六十趴!一○年全球平均溫度攀達一八五○年有紀錄以來之巔峰(也有人稱和一九九八年高峰相若),之後確定下滑。一三年降為第四或第六熱,暖化勢頭已明顯減弱。

這一切,氣候專家如何解讀?

大多認為:這是短期現象。暖化暫時減緩以前也發生過。人類仍然大量排碳,大氣CO2濃度不斷增加,溫室效應不斷惡化。遲早,全球溫度又將恢復竄升。

夏威夷Mauna Loa觀察站是CO2濃度數據權威。它所顯示自一九六○年長期趨勢是CO2濃度穩定攀升,不像全球平均溫度趨勢,有上有下。

然而,大氣CO2濃度上升真是全球暖化的主因嗎?

數年前,當地球各地暖化嚴重時,太陽系其他行星也暖化:觀察到的就有火星、木星、冥王星、海王星及其月亮「海衛一」。它們上面有人燃煤燒汽油嗎?天文學家認為它們和地球暖化屬同源:廿世紀太陽亢奮的活動。

太陽的活力可以用太陽黑子數目和強度來觀察。黑子是太陽表面巨大的核子爆炸。一九四○年之後數十年,太陽黑子平均數目是過去一千年來最高的,是長期平均的二點五倍。

但是九○年代以來,太陽黑子數目持續下降,黑子強度在兩千年後也不斷跌落。○七年後五年間,有俄國、荷蘭、美國、日本四國天文學家宣稱太陽活力下降,將進入冬眠。未來地球會遭遇近百年的「小冰河期」,跡象將於一四年浮現,二○年成型。(請參閱名人堂拙作一一年二月十一日「小冰河期來臨?」及一三年五月卅日「暖化減緩挑戰主流」)

主張地球仍在暖化的人說:各地海面上升,是冰川融化海水膨脹的結果。例如,華府東方不遠的荷蘭島,百年前有四百戶,目前只剩一棟老房屹立於海水中。

可能的解釋是暖化的「延後效應」。就像一年最熱的月份不是六月而是八月,最冷的是二月而非十二月。

暖化爭議有兩派。主張地球持續暖化的,也主張限制排CO2。質疑地球持續暖化的(如Roy Spencer),反對限制排CO2。兩派惡鬥,情同仇讎。

地球過去四十二萬年來,大氣CO2濃度從未超過兩百八十ppm。而一九五○年後CO2濃度直線上揚已逼近四百ppm,絕對是人類燒碳的結果。

真相似乎在兩派之間:暖化減緩,CO2持續攀升。

既使小冰河期來臨,CO2含量繼續攀升,將是全球生靈最大的災難。人類肺癌擴散、魚類遞減、水母氾濫、酸雨頻繁、森林枯萎等。節能減碳,綠色能源,是我們唯一的活路。同時,政府民間,請共同準備防寒。

(作者為《大災變》作者,曾任美國Manville公司資深地質師,國防部副部長)

【2014/02/21 聯合報】

2014/2/22

十分鐘的孫子

【聯合報╱張文憲】 2014.02.13 04:33 am


「嗚——嗚——嗚!」火車要開了,火車的警鈴聲告訴旅客即將要發車了,對有些人來說是新的開始,對某些人來說卻是離別的感傷。待在花蓮火車站地下道的「臨時孫子」們都知道,這是一個離別的聲音。


前年暑假,我參加花蓮青少年公益組織和好人會館舉辦的「臨時孫子」志工服務——在月台幫不方便的民眾搬運行李。

像迷路小孩那般無助

人群早就散了,空無一人的月台上,出現了一個佝僂的身影,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步履蹣跚地走向地下道的樓梯口。她有些不知所措,呆立在原地一段時間,然後深深吸了口氣,提起行李準備走下長長的階梯。

我毫不猶豫地走向她,詢問需不需要幫忙。但婆婆的眼神中,似乎透露了一點警戒。經過志工們一番解釋,她卸下防備的心,此時的婆婆突然像迷路的小孩那般無助。

婆婆把行李交給我,原來她是為了找在外地工作的兒子,大老遠從台東自己搭車,來到人生地不熟的花蓮。她還很開心地告訴我:「我的行李都裝滿來自台東的土產喔!要來好好慰勞我辛苦的兒子!」這時我們已經走到後站的出口處了,婆婆一直和我道謝,我也和婆婆說了再見。


當夕陽下山的時刻,志工們正準備收工休息,有個熟悉的身影晃過眼前,原來是早上遇見的婆婆。見她手上又提著大包小包,我心想一定是她孝順的兒子買給她的禮物吧?但是婆婆的身影卻透出孤單和失落,於是我又向前去詢問:「婆婆我們又見面了!需要幫忙嗎?」婆婆對我笑了一下,說:「我要回去了。」

我很訝異:「怎麼這麼快?不留在花蓮多玩幾天?」

婆婆的行李,是她早上帶來的東西。原來她在出口處等了一天,兒子沒有出現。於是她原封不動地,將帶來的東西給帶回去……

每次想起婆婆的故事,我的心頭總會湧上酸酸的感覺。


讓社會替我們上一課


還記得前年暑假的第一天早上,我剛到志工中心,就接待一群來自台北的志工團,成員年紀約莫從國一到高三。記得他們來過好幾次,但每一次我都是「快閃」部隊,這次我決定要好好認識他們,帶領他們成為體貼的「好孫子」。

一開始,我還覺得沒什麼(因為接觸過太多志工了)。但這次我錯了,沒有大人在旁下指導棋,一切都得自己來。

幸好這批新手志工的年紀和我差不多,我能以同齡人的角度去理解他們,有更多的耐性去教導他們。我也在短時間內大幅成長,彼此成為值得信賴的夥伴。後來我們都是臨時孫子的一員,共度許多美好時光。

加入志工的行列,已經快六年了。這段時間裡發生許多大大小小的事情,當了幾回臨時孫子,我更能體諒老年人的不便。只有走出學校去當一回志工,才能感同身受,讓這個社會替我們上一課。世界很大,需要幫助的人很多,但只需要一雙手,就可以把世界變得更美好更方便。

志願服務是我關懷自己家鄉、參與公共事務的方式。我學到如何妥善分配人力資源。為了兼顧課業,還學著如何提高工作效率。認識很多來自不同縣市,甚至不同國家的志工朋友,讓我看見更廣闊的世界。

我常常想起那年暑假,當了那個婆婆十分鐘的孫子,在那短短的十分鐘裡,我得到了一生都難以忘懷的禮物。

無論身在何處,只要能發揮自己的力量,給予他人最好的服務,即使只是隨手撿垃圾的一個小動作,我想,這個世界都將因為這樣的舉動而變得更可愛。


作家小檔案:張文憲

就讀四維高中三年級。曾獲第11屆保德信志工菁英獎、傑出志工獎。

磨╱張耀仁


病人來到診間告訴我,他的妻總是向他抱怨夜晚發出的惱人磨牙聲。

「我一點也不記得我有磨牙呀?」病人一臉無辜地說。

我請他張開嘴,移動探照燈對準那黑暗的甬道,維持生命的關口。我用口鏡沿著病人上下排牙齒逐一檢視,偶爾翻閱兩頰觀看黏膜,並用戴著橡膠手套的雙手輕觸病人口腔周圍的肌肉:嚼肌,外翼肌,顳肌,並向後延伸至脖子附近的肌群。

病人隨著我的觸壓雖悶不吭聲,但偶爾緊鎖的眉間仍讓我察覺出他無法隱藏的些微痛楚。

「有點痠痛喔?我壓的這邊。」我輕聲詢問他對於我的觸壓是否感覺難受。

「有一點,不過還好。」病人悶悶地說。

檢查了一會兒之後,我請病人漱口,並向他解釋:「我發現你的牙齒有一些明顯的咬耗痕跡;頰側黏膜在咬合面的位置也存在著白色的咬痕,這通常是因為牙齒不正常的互磨以及過度的緊咬所造成。」

「此外,剛剛幫你做的肌肉觸診,雖沒有明顯肥大的現象,但會感覺痠痛有可能是因為咀嚼肌不當的用力所引起。」

曾翻閱過一些醫學期刊,磨牙所產生的問題一直困擾著人們。但真正原因卻一直備受爭論。許多人歸咎於牙齒咬合的干擾,也有人提出神經方面的失調,甚至有人認為是體內寄生蟲的作祟。

然而,對於那夜裡磨牙的患者,真正身受其害的往往是他們的室友或是枕邊人。

試想,在萬籟俱寂的夜晚,全世界都進入了甜美的夢鄉,此時患者發出陣陣尖銳的磨牙聲,彷若嚼食極富韌性的牛肉乾。患者本身似乎津津有味,然而,身邊的人,卻只能獨自與惱人的失眠對抗。若此時將磨牙者喚起,患者往往不覺自己有發出巨響,無謂的紛爭便時常從此處引起。

我告訴我的病人,他確實顯現出磨牙的症狀。他的妻不是故意在深夜夢境正酣甜時,將他喚醒。

我告訴我的病人,我也曾經歷一段被深夜磨牙聲驚醒的時光。

母親在父親走了之後的幾年一直睡不安穩。母親本屬淺眠,但追溯其因或許是照顧父親臥床的那幾年所造成。那時父親因癌細胞轉移侵犯至腦部神經而造成行動不便。夜半時分,若需起身如廁便得母親協助才能完成。然而,更多的時候,癌細胞造成的身體不適與疼痛也總讓父親輾轉難眠,日子一久,床榻之間的任何小震動,都足以讓母親從不平順的夢境中醒來。

因此,在我正努力準備大學聯考而熬著濃濃夜色的闃靜時刻,從母親房裡傳來的陣陣尖銳而急促的咯咯軋軋磨牙聲,總讓我無法專心。甚至使我在不敵睡意趴在桌上打盹時,猛然驚醒。

然而,看似細細咀嚼著美夢的磨牙者,其實正處於不佳的睡眠狀態。曾看過研究指出,在磨牙的現象出現前,患者的腦波顯示正從深層的睡眠狀態躍回淺層睡眠的波形;患者會呈現半夢半醒的狀態,夢境變得破碎且片段化。

患者本身,其實也深受困擾。

「我總覺得我睡不飽,每天醒來都好累。」患者向我抱怨。

「或許是因為多夢且睡眠變得不連續的關係,造成你怎麼睡也睡不飽的緣故。此外,磨牙期間,你的肌肉與顳顎關節須承受極為巨大的負擔,因此,會讓你覺得累。」我緩緩地向病人解釋。

我卻想起母親從沒喊過累。

父親病了之後,母親也辭去工作全心照顧父親,曾經病情一度好轉,但狡詐詭譎的癌細胞卻從放射線治療後的鼻咽,往腦部默默潛移,長驅直入,攻占了父親的身體,也擾亂我們全家的作息。

父親的肢體因為癌細胞轉移腦部的緣故,變得僵硬且無法控制,必須讓母親每天陪著復健。而我也為了不再讓母親舟車勞頓地接送我上下課,就近至學校外租賃。

外宿的那一陣子,夜裡不再傳來陣陣碾碎平靜生活的磨牙聲響,但或許是準備考試的壓力過大,總覺得夜夜難眠,清晨醒來猶如未曾入眠一般,日日拖著疲憊身軀上課。

那段日子最常夢見的是父親。

夢中的他健康爽朗,我們全家一起到蝦場釣蝦。那是可以現釣現烤來吃的室內蝦場,父親嗜垂釣,我嗜蝦。夢中的父親不停將釣起的大蝦放到烤架上,另外拿起已烤得紅豔豔的蝦給我。我啃噬,蝦殼堅韌難以咬碎,我使勁雙頰不停咀嚼,直到夢中蝦場已近打烊,我仍未食半蝦……

一樣的夢境不停出現,直到某夜被同寢室友喚醒。

 「你還好嗎?磨牙磨得厲害呢!」

我這才發現,在我自以為逃離家中那令人感到孤絕的情景後,能夠回歸單純的生活,卻在夢境的最深處,無人知曉的地方,默默咀嚼著對於疾病以及失去的恐懼。

在夜闌人靜的異鄉,咬緊牙關,發出思念的聲響。

一些有經驗的老醫師曾說,大多的磨牙患者,肇因於心理因素或精神壓力。在面對這些患者求診時,除了提供輔助性的治療外,尚須協助患者釐清是否有無法舒緩之精神壓力與心理困擾。

我為患者檢查過咬合是否有干擾後,便低聲問起最近是否有什麼事困擾著,覺得壓力大?

患者低頭想了想,沉思了半晌後,看著身旁的妻,然後視線慢慢落在他的妻微微隆起的腹部。「或許是這個吧。」然後與他的妻相視而笑。

我突然了解了他們之間出現的第三者,將是個甜蜜的磨難。因此我請他試著放鬆心情,最近也不要加班,調整一下生活的步伐。下個禮拜我們再回診。

父親沒能看到我考上大學,母親也在父親走後放下照顧病人的重擔,走進信仰的世界。到處至需要幫忙的喪家中協助,誦經,祭拜,處理後事,在每一場陌生人的告別式中默默流淚,送走蓄積心裡的每一寸悲傷。

直到上了大學後的某日返家,夜晚時我與母親並肩而睡,與母親聊天,回憶起許多往事。母親已經可以敞開心與我聊起許多她和父親相處的點滴,而不隨時湧現憂傷,甚至講到一些有趣的事,母親也會笑。

夜色涼如水,電風扇似巡邏員一般來回在墨色裡檢視,認床的我輾轉難眠,但感覺一旁的母親已沉沉睡去。我仔細觀察著母親的睡眠,母親的呼吸平緩有致,偶爾的咕噥聲從喉頭發出,但無傷大雅。我像一部巨大的錄音機,在母親身旁悄悄收著音。一整夜,曾經在夜裡折磨著我的磨牙聲響,已不復聽聞。

母親似乎不再夜夜碾磨著生活中破碎的渣滓。我感覺母親心裡深處的空缺已逐漸填補,悄悄地以她自己的方式痊癒。

圖/陳裕堂


【2014/02/13 聯合報】

人生沒有垃圾時間

【聯合報╱劉雲英(台北市)】 2014.02.13 04:22 am


社大老師在台上講得口沫橫飛:「有次走在街上,國中女生跑來說『周杰倫幫我簽名』。我告訴她認錯人,她竟耍賴說『我不管,我不管』,我只好幫她簽名。」

「老師,那你簽誰的名字?」大家都很好奇。

「當然是周杰倫,如她所願。」語畢,全班哄堂大笑,坐我隔壁的老太太抿著嘴:「胡扯,他一點都不像周杰倫。」中年老師妙語如珠,老學生們聚精會神,每一堂課都如沐春風。中場休息,班長插播,學期近尾聲,下月開新課程,八十歲以上老人可優先報名,不必在寒冬清晨趕來現場排隊,頓時好幾個白髮蒼蒼的長者都拍手叫好。

我隨口問老太太:「下學期還來嗎?」

「當然。」她不假思索。她說他們三代同堂住在近郊,她搭孫女便車來上課,中午就約一些老朋友上館子打牙祭,或到公園逗逗貓狗,有時回社大圖書館看雜誌,等待孫女下班接她回家。老太太跟我一見如故,還展示她新做的假牙,「我現在連德國豬腳都咬得動。」

我想起過世的老爸,他生性節儉,晚年牙齒成斷垣殘壁仍置之不理,要帶他做假牙,竟臨陣脫逃,「我喝稀飯就好,反正行將就木,浪費那個錢幹什麼!」他總是這樣振振有詞。有次穿新大衣出門,不料遇雨,趕緊脫下,又捨不得坐小黃,就這麼一路淋回來。老爸一直強調歲數大了,不要在他身上浪費太多錢,固執己見,讓我們傷透腦筋。

社大老師舉籃球賽中有句「垃圾時間」為例,指雙方比分懸殊,勝負底定之際,各派板凳球員上場充數,藉以打發剩下無關緊要的賽事。如果人生已走到下半場,再不好好享受,那該是何時呢?拚鬥一輩子的辛苦又算什麼?最前排的老學員們點頭如搗蒜,我隔壁的老太太很認真把老師這番話抄在筆記上。

 「人生沒有垃圾時間。」老師說,來社大的銀髮族對這句話實踐得最透徹,那麼精采人生必然延續到最後一秒鐘。我突然心有戚戚焉,如果老爸還在世,我鐵定要帶他來上這堂課。

負氣╱鍾玲

2014.02.06

韓峰帶著女朋友去拜會老前輩岳之清,心想岳老師一定欣慰,因為他終於找到可以愛上的人了。上次探訪她是三年前,專程由台中到台北來,她提供他住竹居,那是她在同一幢大廈擁有的小單位,牆紙上印著竹子圖案,竹居是她招待外地文友的地方。那次在她家寬敞客廳的大沙發上,她都七十六了,豐腴的臉上泛著光彩,說:「你小說寫得好,兩代的關係處理得細膩,可是愛情寫得不夠深入,是不是沒有真正戀愛過?」

看他不出聲,岳之清接著說:「三十歲的人還沒有真正戀愛過?」

他垂下眼:「因為受到父母關係的影響。」

她沒有追問。在她家吃飯的時候,給他夾了幾次菜,都是挑最嫩的,慈母式的,他想岳老師好像知道他最缺什麼。

在計程車中韓峰對紀娟娟說:「岳老師是前輩作家中最慷慨的,她的小說寫得一流,五十年前就深度表現女性主義思想。而且提拔後進,我第一篇短篇小說就是她拿去雜誌發表的。」

紀娟娟問:「是不是你理想的母親就是她這樣的?」

韓峰笑著瞄她一眼。

是佣人打開大門,客廳中坐著岳老師的先生,秦先生,一位退休工程師,跟他們點點頭,起身走進一個房間,不久他跟岳老師由房間出來。他們迎上去,韓峰覺得岳老師瘦了,她敏銳的眼睛望望紀娟娟,嘴張開問韓峰:「她是你女朋友嗎?韓峰,你有福氣,她很會照顧人。」

他答說:「你看人很準,她是護士長,的確會照顧人。」

紀娟娟說:「岳老師好,您才最會照顧人,我聽韓峰說過。」

她瞪著紀娟娟說:「他說過我什麼?這次你們不能住竹居了,我正在找買家。」

韓峰想,岳老師記錯了嗎?他給她打電話的時候,沒有提想住竹居的事。他忙說:「今晚我們不住台北,看完您就去宜蘭。我要再次謝謝您,以前安排我住竹居。」

岳之清說:「近來好多人要求住竹居,很煩。最近沒有精神盯佣人做菜了,今天不請你們了。」

韓峰看見秦先生站起來,直對他使眼色,就拉起紀娟娟向岳老師告辭。

出了門韓峰自言自語:「她今天很繃緊,怎麼回事?」

紀娟娟說:「有可能是患了阿茲海默症,病的初期會出現冷漠的態度,也會情緒不穩。」

韓峰想,時間會把人藏起來,以前的岳老師在哪裡?

每次有客人來訪,岳之清的潛意識層湧動著思緒:人,有必要慷慨嗎?我現在過得那麼苦,頭痛如蟲咬,肘關節痛到穿衣服要人幫。接受過你的慷慨的人是不會管的,他們只會繼續期望你的慷慨,你是一種定型,甚至偶像,虛空的偶像,不是血肉之軀。我需要專注在自己身上,在減輕身體的痛苦上。

兩年後岳之清去世了,各大報頭條下面的位置都有報導消息。文壇女巨人肺炎病逝,享年八十一。她坐在自己追悼會家屬席一張看不見的椅子上,旁邊站著她由美國回來的女兒、女婿、兩個外孫。弔唁的人開始湧入靈堂,多到令她訝異,怕不有五百人,有文化界的知名人物,同時出道的老作家,各個年齡層她提拔過的作家,還有很多不認識的,大概是讀者。空間流動的不是哀戚,而是一種色彩鮮亮、充滿感性的情緒、排浪般地推向她,滲透她,剎那間她不再對人生負氣,剎那間,自在了。

當韓峰和紀娟娟向遺體鞠躬時,他心中默念:「岳老師,您一定也在這裡,您看,感激你的人都來了。」

為了生存 有夢想又該如何實踐

【聯合報╱鄭皓中/大學生(台南市)】 2014.01.25 04:09 am



對於廿四日「台灣缺的不是人才,是夢想家」一文,我有不同看法。每個人都有夢想,不論老少、窮富。作夢不難,難的是如何有計畫的實踐。

很多時候,人們會找藉口解釋,為何沒有朝向自己的夢想前進,然後迫不及待的為自己的人生打出一張安全牌。這是台灣社會目前的現況,人人都想捧鐵飯碗,都想進入國家體制謀得一官半職。

當然,報考軍警,報考公務員絕非壞事,但是當人民一窩蜂只想依靠國家力量,依靠其他百姓納稅錢維生,絕對不會是個合理的現象。

生活中有諸多壓力,每個人身上都背負著龐大的責任重擔。對我們所愛的人,我們有承諾;對我們所敬的長輩,我們有義務;對我們所過的日子,我們有渴求。然而,這些種種,共同建立在經濟的基礎之上。

在這個世界裡,我們得面對最真切現實,並且一點也不浪漫的生存考驗,得靠人類的求生本能與意志催促我們向前。也難怪小說漫畫會如此熱賣,因為大家都喜歡看著他人痛快的追求夢想,以滿足那個內心極度空虛、靈魂乾癟的自己。

思想家穆勒說,我們應當要追求「高等的幸福」。也就是說,人生重點之一在自我實踐。自我實踐的過程,若不從擁有「失敗本錢」的年輕階段開始,往後也不太容易開始;縱使開始了,力度也大不如前。

 過去胡適在校園裡演講,不斷鼓勵學生自我實踐,擁有遠大抱負,切莫凡事以功利為取向。由此可見,實踐家的不足,是我們一直以來的問題,而非今日才突然產生。

鹽奶報復 重傷的是自己

【聯合報╱陳宏達/高檢署檢察官(台北市)】 2013.11.29

檢警偵辦鹽奶案,意外發現凶嫌鄒女因不滿長輩對女嬰較疼愛,想到在奶粉摻鹽報復,對這起家庭悲劇仍感到不勝唏噓。

收視率破表的日劇《半澤直樹》播出完結篇時,半澤最後戰勝惡勢力,讓常務董事下跪的那一幕,觀眾看得大快人心,血脈賁張。半澤直樹戲中名言就是「以牙還牙,加倍奉還」,具有張力的表情與滿足報復的結果,深深抓住人們的心理。

不過,男主角堺雅人私下表示:「劇中半澤對上司言無忌憚,但一般社會上,這樣的態度是NG的,事後可能會被整得很慘,這只不過是齣戲吧!」

「咆哮山莊」係十九世紀英國文學經典名著,主角希斯克利夫與收養他的莊園地主的女兒相愛,卻因地位懸殊不能結合,憤而離去;數年後希斯克利夫再回莊園,進行一連串復仇行動。不過,當您讀完本書,可以再次回味哲人所言:「報復是一柄雙刃劍,在剌傷對手的同時,更重的是傷到自己。」

論語憲問篇載:「或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孔子一語道破「何以報德」,因為「以德報怨」,對於被害人不公平,顯然違反人性對於公平正義的期待,是以儒家並不強調「以德報怨」,但也絕不會是「以怨報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

孔子主張「以直報怨」,與現代法治精神不謀而合。所謂「直」就是尺度、正道,是是非非,善善惡惡。在法治社會來講,就是訴諸法律,由法院公平裁斷,讓行為人為自己的罪行負責,此應當是法律與道德、人情的明確分界,才不會淪為「以怨報怨」、「以暴制暴」民粹式的報復行為。

印度聖賢甘地說過:「以眼還眼,世界只會更盲目。」南非民主鬥士曼德拉也曾說:「當我走出囚室、邁過通往自由的監獄大門時,我已經清楚,自己若不能把悲痛與怨恨留在身後,那麼我其實仍然在獄中。

朝野爾虞我詐、鉤心鬥角,民眾已經相當反感。政治人物應該樹立典範,「以牙還牙,加倍奉還」的報復心態,不值得鼓勵!

這樣說話 有關係

[精神科醫師] 這樣說話 有關係

2013/11/28   【聯合報╱Kevin Fan】

精神科醫師一定都很會說話嗎?

在下是個剛踏進精神科大門的住院醫師,依我的淺見,這其實不一定。但我能說,精神科訓練說話的時間肯定最多。

我們的訓練,固然包含大腦功能、精神科藥物等等別科也重視的生理層面,但關於怎麼說話,或者「會談技巧」的鑽研,就是精神科特有了。這絕對是建立醫病關係所不可或缺,在診斷、治療上,這更是一門特別的專業。

你或許會猜,我們到底是怎麼被訓練的?是什麼讀心術可以看穿人心?抑或是哪個關鍵字能讓人卸下心防?其實沒有那麼玄。以下片段,或許可稍作說明。

先說可以,再說但是

心理治療的首次會談,個案帶了個朋友來。

「他在我狀況不好時一直陪著我,我想他如果一起來,會更知道怎麼幫我。」個案開門見山地說。

「哦,怎麼會這樣想呢?」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我也有點不知所措,只先簡單回應。

結果個案開始細說從頭,我一邊聽,一邊想該怎麼在適當的時機插話,解釋這個治療並不適合有人陪伴。光是拐彎抹角地說明治療規則,就耗了快十分鐘,好不容易才把規定講完。

「這個問題三十秒就能搞定!」T主任看我效率不彰,教我如何修正:「記住!先說可以,再說但是。你就說,你想讓朋友更了解你的想法OK,但是心理治療的進行,著重在個人和治療師的討論,所以等等聽完說明後,就請朋友離開比較適合。這樣不就結束了!」

臨床上很多時候,我們必須守住底線,不可能對所有要求來者不拒。方法用對,溝通困難迎刃而解,也避免破壞彼此的關係。這是我的入門課。

換句話說,結果不同

和住院病人會談,想鼓勵他參加病房的活動。

「每天早上病房老師帶的活動,都去參加一下好不好?」「可是,我家人會來會客耶……可是,有時候會想睡覺耶……」明知道病人沒那麼不想去,其實不過是懶了些。但要他點頭答應,始終差那麼一點。

如果反過來呢?

「病房老師帶的活動,會讓你很討厭、很痛苦嗎?」「是不會啦。」

「那每天24小時當中,撥出1小時來參加,會不會很困難、完全做不到?」「是不會啦……」

「那今天就開始參加,有沒有關係?」我趁勢追問。「呃,沒關係。」

「那就照你說的囉。」Bingo!


還有一些情境也適用這個原則。例如對情緒比較低落、難做決定的患者建議用藥。「既然您現在這麼不舒服,我短暫開一些調整情緒的藥物,您不反對吧?」比起直接問:「我開一些藥給您好不好?」前者的阻力小了些。

另外,評估酒精依賴的程度,詢問病人是否耗費許多時間在買酒、醉酒等,「喝酒會不會花費你很多時間?」一般來說很難直接承認;但反過來問:「如果把喝酒的時間扣掉,你的生活會多出很多時間嗎?」往往可以問到比較貼近事實的情況。

待病人像個人

精神科的眾家學派在評估、治療病人上各有其理論基礎,而我們這些住院醫師要吸取各家武功,然後內化成自己的一套,見招拆招。

某次和一位日間病房的病人會談,他說最近去應徵工作,但面試完老闆說不適任,沒能錄用他,表情有些落寞。

下一句怎麼接?

「有沒有讓你想到什麼?」精神分析取向的對話,運用自由聯想,探索潛意識的世界。

「你總共面試幾次?失敗幾次?」認知行為學派的回應,找尋病人可能的扭曲認知(例如:因為面試失敗,就覺得自己一無是處),然後用可觀察、量化的事實,去改正病人的想法。

我左想右想,突然好像不會說話了……

「其實當場做支持性心理治療最有效,也就是同理、肯定的原則,你試試看?」T主任再度提點我。

「你應該會有點失望、挫折,但找工作最重要的是動機,像你這麼積極,在日間病房算最棒的了。而且現在工作真的不好找,這次學個經驗,下次會更順利!」

「對,像個人就對了!」T主任以其一貫的犀利總結道。

我恍然大悟,其實會談裡我們反覆推敲問句,鑽研回話方式,除了展現對精神疾病的知識外,最重要的是,你怎麼和眼前的人建立關係。有了關係,進一步的診斷、治療才可能成立。

 那一剎那,我也懵懂地領悟到一些精神科的核心,一切都回歸到人與人的關係。了解自己是怎樣的人,怎麼在對的時間說對的話,跟不同的人建立起一段段獨特的關係。其實說話原本的目的,不也是如此嗎?

荊花的辯證

╱凸凹     2014.02.02 02:49 pm

一如樹高了,就有喜鵲築巢,村莊繁盛了,就有豬狗,因為大山連綿,便有了遍地荊棵。

荊棵貧賤,葉小,株矮,且枝杈瑣碎,既無樹木之材,也無搖曳之姿,便不被人惦念,兀自生長著就是了。

然而它也開花。開得米粒大小,隱忍無形,一點也沒有花朵的樣子。

要不是有蜜蜂,它差不多就被人徹底遺忘了。蜜蜂殷勤,竟日裡在荊花的微粒上採花粉,生生地釀出蜜來。因為「荊花蜜」名貴,有化瘀止痰兼及養生的效用,卑微的荊棵,才有了一個免於荒火和砍伐,貧賤卻安妥地生存下去的理由。

是蜜蜂給了它尊嚴。

然而蜜蜂卻背負上了一種沉重──荊花之微,意味著牠的勞作之艱,上百次的採擷才有一滴蜜生成,累死於花間,便是常有的事,頗有壯志未酬,齎志而歿的悲壯意緒。但牠們從來無悔,因為,一如聖詩總是唱給受難者,它們被人類感念,獲得了永生。

日前去了一趟蘇州的拙政園,得到了一個更深的體味:園中的每處景觀,雖匠心獨運,構置精巧,但格局都顯得小,只有從整體上縱覽,才看出大園的氣象。蓋因景與景之間,一旦交融在一起,在相互映襯、相互依託、相互彌補之下,互為因果,互為前提,各美其美,美美與共,便有了天地間的大美。陪同的建築學家說,在大化之境中,其實每個「要素」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有沒有整體意志,有沒有靈魂的統領。

由此觀之,荊棵之卑,蜜蜂之微,是無礙的,一旦牠們走進了對方,一同呈現價值,就都高貴了。

所以,古人說,即便是人,也要敬畏自然,不鄙萬物。這或許就是人們常說的大地倫理、大地道德。即:在大地上,每束陽光都有照耀的理由,每一種生長都有自適的風流。

荊花是有香味兒的,一種略帶苦味的藥香。白日裡它專心地接受照耀,靜心吸納,一到晚間它就盡情釋放,滿山遍野都有香氣繚繞。地面的熱氣暗自蒸發,便香得濃郁,令人心浮躁。山裡男女慾望蓬勃,忘卻日子的窮苦,都往對方的肉裡愛。

貧地反而崽多,道理就在這裡了。

一如遍地廣種必有收成,十里蒿草必有嘉卉,柴門裡的泥崽,也有聰穎者脫穎而出,走出山外,弄出一番成就。所以,人傑未必是因為地靈,蓋因不毛之地,了無禁忌,能任性生長。也是因為,纖草不做大樹的期許,不高看自己,沒心理負擔,漸漸地就長高了。

然而外人不這樣看,總覺得那背後,一定有可圈可點的三二理由。

上大學的時候,因為自卑,總是躲避那些鬧熱的場合,眾人意氣風發的時候,我總是沉默。這反而引起別人的注意,遇事逼著你談看法。我依舊膽怯,臉色通紅,含笑不語。竟有一個女生主動示好,問其緣由,她說,你為人沉靜,臉上有陽光,且唇紅齒白。

女同學之間,總會有勃谿齟齬,所以,她每遇不平的時候,都要在我面前發洩一番,尋求支持。我總是勸慰她,你要寬容以待,不要斤斤計較。她說,憑什麼?我說,當你能用「不憑什麼」想問題的時候,你就會心平氣順,看到別人的好了。她試著做了,果然有了很好的人際關係。她問我說,你從哪兒學得這麼善解人意?我說,我從小就不被人關心、不被人理解,反而就學會了關心人、理解人了。

她說,我不相信,一定跟你家鄉的水土有關。

到了暑期,她便執意跟我回了老家。

那時,荊花已開得異常繁盛,蜜蜂也採擷得異常繁忙,她被深深吸引,在山野上逡巡不止,樂而忘返。天黑下來的時候,翅翼收斂,但花香迷魂,她沖地抱緊了我,喃喃地說,這個時候,我只想愛。

我們吻得很深,地老天荒,來世今生,幻化在荊花與蜜蜂之間,都想為對方給與。但是,當我的手,觸到她的胸房的時候,彈性與堅挺,有金子一般的質地,感到,這樣的貴重,非瘠薄山地所能孕育,屬稀有之財,不到生命攸關時刻,是不能輕易花銷的。謙卑的本性,承受不得暴富,止於吻。

回到庭院,她激情難平,眼生華光,雙腮桃紅,聲音溫柔。父母私下裡對我說,這個女子,有大美。

獨處一室的時候,她對我說,今晚你就留下來,陪我。

我體恤她的似水柔情,與她和衣而臥。

炕還是那盤土炕,卻多了一床用蕁麻織成的涼席。蕁麻多刺,直立在土地上的時候,手一觸及,便刺痛難忍。但剖出的篾條卻柔韌,水浸之後,褪去芒刺,再編織成席,就是很受用的床具了。躺在上面,竟感到了一絲辛酸,因為我第一次發現,粗鄙的父母,無所用心的表情背後,居然有細膩之愛深深地潛伏著,一經察覺,就重。

她說,我就說嘛,你家水土一定個別,你看,蜜蜂殷勤,荊花拂性,你自然多情,懂得愛。

我說,也許。

她說,那你就開始愛我吧,我由你。

我知道她之所謂「愛」的含義,便說,你累了,早點歇吧,屬於我們的日子還多的是呢。

她說,不,我就要眼下。

我對她說,你看見我父母的房間沒有,那盞燈還亮著,他們是在等我,我不回去,燈會一直亮下去。

我回到父母的房間,對他們說,她說,我很久才回來一趟,讓我好好陪陪你們。

父親看了一眼母親,說,這女子好,不僅有大美,還有大德!

後來,由於可以理解的原因,我們沒有最終走在一起。但是,雖然分離,卻沒有傷怨,有的是牽掛與惦念。

用她的話說,因為你保全了我,也就保全了你自己,在我心中,你依舊完整。她的話,讓我很受用,給了我一種做人的莊重。在一些人生的關口,我都能給自己的來路保持尊嚴:山地人雖率性,但絕不放縱。

對她的思念,也化成了一種深厚的東西──對美好情感,始終有不疑的信念。

 呃,苦味的荊花,一路走來,我也有了一絲生命的疲倦。但是,一如蜜蜂,是那種無怨無悔的疲倦。

安靜地打磨

安靜地打磨╱徐方芳

2014.02.03 02:22 pm

曾經她是我頂瞧不起的女人。

她的家在我們教室後面,她先生是我們學校的老師,應該是資歷淺又無背景的那一類,否則的話應該住在後面那些帶院子的房子裡。這樣的住所讓她的日常生活暴露在我們的視線中,坐在教室裡,有意無意都能看到她。

她的工作是幫學校分發報紙,那是又輕鬆又悠閒的工作。但她好像從來都是忙著的,生爐子,打水,洗碗,洗盆,洗鍋,淘米,揀菜,鑽進簡易廚房做飯……只要是晴天她的洗衣盆就是滿的,全家的衣服,床單,被套,枕套,窗簾,她好像每隔兩三天就換洗一次床上用品,兩三個星期就洗一回窗簾,真是閑得發慌的人。

她的話不多,更沒有聽她大聲說過話。她洗衣服的時候,她的兒子坐在旁邊抓泡沫玩,手插在水中攪動,弄得水花飛濺,她也只是淺淺地笑,即便兒子把正洗的衣物拖到地上,她也不動聲色地撿起來沖沖繼續洗,有時候兒子玩得太得意把衣服弄濕了,她才擦擦手拉起他走進房間,出來時兒子已經換上乾淨的衣服,原來的又扔進盆裡洗了。她有常人難以想像的好脾氣和耐心。

晾衣服前她總是用一條小毛巾擦拭那根晾衣繩。她反覆擦拭的還有她的窗戶,那種木格子的老式窗戶,她把玻璃擦得亮晶晶的,褪了本色的窗框也擦得纖塵不染,她也擦地面跪在地上細細地擦,可擦來擦去那還是一塊粗糙的水泥地,真有點替她不值得。那時鎮上還沒有自來水,要用得從一口洋井中抽上來,有同學統計她曾經一個上午用了十二桶水,她打水累得氣喘吁吁卻樂此不疲。她喜歡做魚,洗很多遍,劃出細細的刀痕精心抹上鹽,她喜歡做韭菜,一棵一棵剝好,一簇一簇地洗,她做什麼都不厭其煩。

午後,兒子睡了,她就坐在門前織毛衣,她不像有的女人那樣飛針走線,織得慢慢的,卻能織出鴨子帆船一樣的圖案來。

這是我從教室的視窗看到的有關她的全部,不管是上課時走神無意瞥見的,還是下課百無聊賴時趴在視窗看到的,看著她,我的眼裡都帶有一絲不屑。她的生活為少年時代的我所不齒,也曾把我這種想法告知好友並得到共鳴,我們一致認為,這樣的人生多麼碌碌無為,沒有意義,我們應該追求一種超越凡俗的人生。初中時代的最後一天,我們手捧省重點中學的通知書,高傲到有點不可一世地從她面前走過,從此就再也不曾遇見。

 許多年過去了。當我從輕狂自戀的少女變成庸常平凡的婦人,過著平淡的生活,做著瑣碎的事情,我開始時常想起她。隔著十幾年的光陰,我看見她在時光那一頭低頭勞作,黑髮遮住半邊臉,動作輕柔,神情淡定,我想起她低矮破舊的房屋,想起她先生微薄卻經常被拖欠的工資,心頭的煩躁瞬間偃旗息鼓。她的安靜和緩慢,是一種坦然踏實的生活態度,即使生活的表面無比粗糲,我們也應該從容平和地打磨出細膩的紋路和瑩潔的光澤來。

斜月掛八詠樓╱張堃

──在浙江金華旅次 2013年春天。

那抹月色
從一闋宋詞裡
溢出
冰涼又帶點哀愁的色調
灑了一地

我以為
那是背誦詩詞的聯想
豈知走過長廊
進了樓台
我真的和李清照
匆匆見了一面
俟我步下台階
回望八詠樓
還在想詞律的仄韻
而一片昏黃的宋時斜月
不知何時
已悄悄掛在樓檐上

2014/2/18

張玉霞駐唱遭嗆 檢請重判攤商

張玉霞駐唱遭嗆 檢請重判攤商

【聯合報╱記者王宏舜/台北報導】 2014.02.18 03:09 am

視障女歌手張玉霞大年初四和姊姊、父親在淡水中正市場駐唱,卻因「場子太熱」,在旁經營蔥油餅攤的杜漢斌認為圍觀觀眾妨害生意,上前拉扯張父理論,怒嗆「叫大尾鱸鰻(流氓)來處理」。士林地檢署昨依強制罪嫌起訴杜,並請法官從重量刑。

檢察官指出,張父年近七旬,女兒張玉玲、張玉霞都有視覺障礙,他們在街頭表演10多年,這次遇上嗆聲還顧忌被報復、想息事寧人;公權力若不支持弱勢,恃強凌弱的狀況將一再發生。

張玉霞和姊姊張玉玲合組「欣韻二重唱」,假日在各大風景區演唱。前年張玉霞在大陸選秀節目「中國好聲音」嶄露鋒芒。

本月三日晚間七點多,聽眾欣賞「欣韻」演出,蔥油餅攤老闆杜漢斌卻上前將張父「扯」到一旁罵三字經,斥責「我生意不用做?找大尾鱸鰻教訓你」。

張父返回攤位後向張玉玲說「收收、不要唱」;當時有聽眾全程錄影。檢方上周傳喚杜漢斌,杜訴苦「當天有300份餅沒賣出去」,他希望「欣韻」能唱30分鐘休30分鐘,但對方沒配合。

檢方指出,強制罪是公訴罪,起訴是避免欺凌弱勢的不良效應擴散。

【2014/02/18 聯合報】



怨張玉霞駐唱擾生意 攤商嗆找「鱸鰻」來


【聯合報╱記者王宏舜/台北報導】

視障女歌手張玉霞大年初四和姊姊及父親在淡水中正市場駐唱,因聽眾太多,被認為影響周邊攤商生意;杜姓蔥油餅攤商被控將張父拉到一旁稱「叫大尾鱸鰻來處理」,涉嫌恐嚇,士林地檢署昨天傳喚杜說明,依強制罪嫌交保3萬元。

杜姓攤商昨日在庭上承認拉人,但他訴苦說,聽歌的人群擋住攤位,害他當天上百分蔥油餅賣不出去,「被氣到」才情緒失控。士檢指出,張姓父女雖不願提告,但強制罪屬公訴罪,本案又是「恃強凌弱」行為,在新聞曝光後即剪報分案調查。

張玉霞2012年以鄧麗君「獨上西樓」一曲在中國選秀節目「中國好聲音」嶄露頭角。張玉霞與姊姊張玉玲合組「欣韻二重唱」,假日在各風景區演唱。

2月3日晚間,姊妹演唱「姊姊妹妹站起來」時,在旁的蔥油餅攤杜姓老闆突上前拍她們父親肩膀拉到一旁「溝通」,以台語撂話「我的攤子生意不用做?找大尾鱸鰻教訓你」。

張父事後示意姊妹倆「別再唱了」,杜姓攤商拉扯張父的畫面意外被聽眾錄下,上傳網路。張玉霞說,她當下只覺得「蠻恐怖的」,短期內不敢再到淡水。

【2014/02/12 聯合報】

老家╱劉崇鳳







1

美濃下雨了。

午後雷陣雨把新建的紅色鐵皮屋頂打得震震作響,從窗外看去,天色微暗,爸爸和其弟兄們合資方落成的新祖堂鑽進窗框裡,紅白相間的屋簷很好看。

空氣很涼、很涼,瀰漫著雨的味道,山被雲層遮住了,小嬸嬸和堂弟撐著傘沿水圳散步,遠處有狗吠聲。

時光嘩嘩嘩像瀑布一般刷下,不管流金歲月翻了幾番,老家在這裡。

第一次,回美濃,阿嬤不在。

沒有老人家坐在家門前等著,心裡頭空蕩蕩的。

她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身上插了很多管子,媽媽說,看阿嬤的時候不能哭,不能讓阿嬤看到我們傷心。


2

記得很清楚,外公辭世是在高二那一年,喪禮過後回學校,半個月都不講話,即便是老師點名起立回答問題,我也緊閉雙唇,遺失語言,找不到一丁點字句開口。

那個學期,我疲弱不濟,沒話講、沒事做的最後,只好讀書。第二次段考,成績一向吊車尾的我,突然跑到前三名,班導師為此送了一本書,上頭題字「止於至善」。我對至善沒有興趣,開始說話以後,成績很快滑落,恢復從前的水準。

現在覺得,那是我面對死亡的抗議。

十八歲,我認真撫觸死亡的衝擊,嘗試了解它的模樣,到圖書館借了一些談生死的小說和評論,餵養受挫的心靈。我問自己為什麼要活著,然後覺得,自己有一點點成熟。


3

大學畢業後有幾年,為了更熟悉美濃,我組織青年工作團隊回鄉辦活動。

工作夥伴豆子告訴我,她羨慕有「阿嬤家」的人,她羨慕逢年過節,能理所當然說:「我要回阿嬤家。」這種話。她也想有個鄉下可以回去。

直到那個時候,我才明白,不是每個人都有阿嬤家的。

回美濃的阿嬤家,突然變得有價值了起來。我與豆子說,可是逢年過節回鄉下,都很無聊啊,有時候,還期待能夠早點回高雄市區。

那一年,我與豆子一起申請了美濃暑期營隊的活動專案,目的是讓所有參與者能創造與家鄉更深的連結。

案子通過了,幾個年輕人入住阿嬤家,阿嬤喜歡熱鬧,每天清早一定坐在家門前等我們出發去場勘,黃昏,輪子溜進家門前,也一定可以看見坐在藤椅上等我們回家的阿嬤。小時候,覺得阿嬤的手很皺有斑點、皮垮垮的、身上也有奇怪的味道,與阿嬤不親。活動連續辦了幾年,我慢慢感到自在,可以無掛忌地牽阿嬤的手,或讓她扶著自己的肩頭走路。

夥伴們願陪阿嬤聊天,阿嬤喜歡聽歌,夥伴們就載歌載舞給阿嬤看。阿嬤總是很開心,我看著阿嬤,心裡慢慢地踏實起來。

年復一年,你從懵懂無知的少年到成為有抱負理想的青年,你愈來愈強健,追趕跑跳,勇於冒險,背著大背包登山、到國外旅行、執行戶外活動計畫……然後,看著老人家從騎腳踏車、到騎電動車、到拄著拐杖走路、到連路都無法走。

那一雙皺皺有斑點的手,把爸爸叔伯們扶養成人,生下了我。歲月將她一點一點地變老、變小,時間的水流緩慢撤走她的生命力,然後澆灌在我們身上。我們迅速長大,有強健的體魄與心智,眼光長遠、夢想無限。

時間的齒輪緊緊咬合我與爸爸、與阿嬤的。那樣堅毅忍抑的生命能量一直都是潤滑油,順隨歲月一點一點地沾染下來,到快速輪轉的我們身上。

有一天,一通電話就把你召喚回她的床前,醫院裡,你握起她的手,卻發現印象中那老邁瘦削的骨感已經消失,阿嬤的手水腫得厲害,胖得你都不認識了。

你想起與她共處的年年月月,發現其實並不多。在你漸漸有意識要多與她親近的時候,她卻老得連吃飯的力氣都沒有了。

阿嬤躺在那裡,原倚賴鼻胃管的灌食維生,也因胃出血暫停了。針頭找不到手臂血管的最後,就是打在頸靜脈上。全身都水腫,肚子鼓鼓的,時不時得抽痰。天天去看她,天天說阿嬤再見,如同每回從美濃驅車離開時,坐在家門前的阿嬤總是揮手回應。她是太習慣對兒孫揮手了,棉被才會有那麼一點動靜。

阿嬤的手再也舉不起來,只剩下手指還聽她的話,在棉被裡虛弱地擺弄著。

我看著微動的棉被,彷彿看見棉被下那一雙浮腫的手,努力地說再見。

我知道,她一定很想回美濃,那個下起綿綿細雨就無比清涼的山城。

雨後,遠處青色山巒一層疊一層,白雲變成山的腰帶。那種濕濕又清爽的空氣難以言喻,只要是在這裡長大的小孩,一聞就會知道,那是風的氣息。

端午節回美濃祭祖,正午我騎腳踏車到伯公廟(土地公廟)拜拜,與伯公和天公說了許多話,然後走到小廟正後方,屋簷下有黑影遮蔽,我習慣站在這裡,手貼在腰背上,靠著磨石牆,看老家風景。

小叔叔在退休後回來種樹蓋房子,種的是針柏,蓋的是清水磨兩層樓房,在傳統的農村很是顯眼;爸爸與大伯也把祖厝重新整理改建,菸樓變成臥室、倒塌的倉庫變成窗明几淨的廚房;阿嬤的魔法菜園交給三叔叔,三叔叔沒蓋房子,倒是種起了番茄和玉米。

老家有了中生代的參與,脫離從前的破舊,好一段時間,家裡滿是施工的機器聲,阿嬤就坐在家裡,看時空翻轉,她守著這些破舊腐朽的記憶,表面上不說,我卻在她閃爍的神情裡讀懂了。她捨不得清空,我捨不得她內心翻騰。

妹妹說,阿嬤終日在病床上,空白的時間太多,一定藉此回憶了自己的一生。不然,她怎麼會常常閉著眼,說一些我們聽不懂的話。

仔細聽,她在交代媽媽多帶幾包雞肉回去,田裡有玉米、九層塔多摘一點,番薯葉更是多得吃不完……記得打電話,叫人送幾包雞蛋過來。三包會不會不夠?每一家都要有啊!

我蹲在她身邊,細細聽閉著眼的阿嬤說話,感覺老家在她呢喃的碎念間活了起來,一切近在眼前。不論歷經多少世事、多少痛苦快樂,活著,不需要驚心動魄、高潮迭起,那些乏味單調的日常,是臨終前最難忘的風景。


4

「我阿嬤快要死掉了。」睡前我與朋友講電話,眼眶溼了。

「人最終都是要回去的啊!」他說。

我躺在床上,眼淚順著臉頰,默默流。

預知死亡和等待死亡,是何其需要智慧的事。

生命必有結束之時,然而我們沒太多時間好好思考生老病死,總是事到臨頭才不得不面對。

死掉的意思就是:她再也不會坐在家門前等妳歸來、不會帶著妳去濟公廟拜拜求平安、不會坐在家門前揮手與妳說再見……的意思。

她再也不會以有形之體出現在妳的生命裡了。

阿嬤和老家扣連在一起,鑽進了妳的身體裡,往下鑽,妳才發現,妳的根扎得不夠深。

我們時常周旋在當下工作的紛亂與時間的擾動裡,為細瑣黏稠的事務糾葛煩惱,稍怕一個不慎,就會遺漏行事曆上的進度,或者,得罪或麻煩了誰。終日奔波在現實與自我期待的拉鋸裡,卻連好好回想一遍,家的流年史都沒辦法。

無法回想多半是因為生活忙碌,也沒有這個需要。有一天,當妳想好好爬梳,腦袋裡的家族記憶,卻輕薄短淺得叫人禁不住掩面。

在這種時刻,與家人相聚,竟成為意義非凡的事。

離開醫院,和媽媽、小阿姨到餐廳吃飯,聽她們細碎地念著外公和爺爺臨終前的幾個畫面,憶及童年,話匣子打開,滔滔不絕,我聽得津津有味,直到小表弟忍不住說:「回家聊好不好?」

一頓飯吃那麼久,是因為血脈裡共同的生命風景。

年輕氣盛的心把我們拋得又高又遠,一度認為家族包袱是不需要的重量,之於爸爸媽媽敘說關於家族的大小事務,我閃得遠遠,極欲擺脫那些旁枝末節,卻在死生之間,才知道還有太多該理解和呵護。

握她的手,喊一聲阿嬤,是多少歲月、努力和緣分的牽連,才應生的片刻。

我回美濃,端詳這一幅阿嬤心心念念的,山城風景。

菸葉的時代已遠去,豬圈和雞場都不在了,美濃還是一樣,黃昏時,粉紅色的彩霞沾染青山,山嵐繚繞,稻香在空氣中隱隱浮動,寺廟的鐘鼓聲遠遠傳來。

在死亡到來之前,我和生之苦樂握手,謝謝她,賜予我這個故鄉歸來。

【2014/02/17 聯合報】

補助款不藏私 玻璃娃助腦麻友


玻璃娃娃陳柏諭(後)與重度腦性麻痺的「珊珊」結識十餘年,得知其家庭困境後,每次領到獎學金和補助款,都拿出部分金額紓困。

 
補助款不藏私 玻璃娃助腦麻友

【聯合報╱記者陳俊智/花蓮報導】

玻璃娃娃陳柏諭(後)與重度腦性麻痺的「珊珊」結識十餘年,得知其家庭困境後,每次領到獎學金和補助款,都拿出部分金額紓困。
記者陳俊智/攝影

花蓮縣玻璃娃娃陳柏諭靠著社會資源和許多人的幫助,經過漫長時間復健,如今能照料自己的生活起居,並於東華大學就讀學分班,圓了求學的夢。他深知感恩回饋,每次拿到獎學金或補助款時,都捐出部分金額幫助重度腦性麻痺的「珊珊」,令人感動。

廿四歲的陳柏諭和傅秋珊(珊珊)相識已有十多年,兩人是一起在醫院做復健的「戰友」。

十年前,珊珊的父親過世,母親靠著打零工維持家計,生活十分困苦,陳柏諭得知後,多次運用獎學金和補助款幫傅家添購生活物資,減輕其母壓力。

珊珊的肺部機能在三年前退化、靠呼吸器維生,長期臥床,其母被迫辭去工作,廿四小時在旁照顧。雖然家計有另外兩名成年女兒負責,但每個月上萬元的醫護費用仍是龐大負擔。

陳柏諭說,自己是靠著許多人的幫忙才能順利完成,也想盡自己所能,幫助他人改善環境。他大方分享資源,並說「有人比我更需要被關懷。」

以往出門都得靠人幫忙推輪椅的陳柏諭,經過反覆地練習,現在已經學會如何操作電動代步車。

昨天他首次自己騎車到珊珊家拜訪,開心地站在珊珊的床邊,和她分享最近的生活趣事,並以自身的努力過程,鼓勵她勇敢對抗病痛,「希望有一天能一起出去玩。」珊珊雖無法說話,但也露出開心的笑容微笑,並不斷揮動肢體。

針對珊珊家的困境,花蓮市長夫人張美慧、花蓮女童軍會等團體昨天也前往訪視,除致贈關懷金和民生物資外,市公所社會課也將尋求其他資源援助傅家。

陳柏諭正學習製作手工拼布包販售,未來累積到一定金額也將會捐給珊珊。

【2014/02/17 聯合報】

2014/2/17

木(2+3+1)/ 都被看光了

老師發現一個學生在作業本上的姓名是:木(2+3+1)。

老師:這是誰的作業?
一個學生站起來:我的。
老師:你叫什麼名字?
學生:林森木。
老師:你為何把名字寫成這樣呢?
學生:我用的是乘法分配律。



都被看光了


【聯合報╱林佳穎(台北市)】 2014.03.03

我提醒第一次使用e-mail的表弟什麼是「把文章直接貼在信件上」。

在旁邊五歲堂妹聽了一臉疑惑地問說:「把文章直接貼在信件上?那這樣郵差叔叔不是都看到了嗎?」

春消息╱蔣勳

春消息

2014/02/14
【聯合報╱蔣勳 】

每年過了冬至,小寒前後,就惦記著山上的梅花或許就要開了。

台灣地屬亞熱帶,住在平地,冬天並不寒冷,也不下雪,現實生活中,不常感覺到梅花是親近熟悉的植物。

但是台灣多山地,海拔一兩千公尺的山嶺隨處都是,入冬也都常飄雪,就是品賞梅花的好環境了。

北方南遷的華人移民,有長久的梅花傳統記憶。超過一千年,文人詩、畫,吟詠裡離不開梅蘭竹菊。延伸到民間工藝,諸如:廟宇花窗、剪黏、壁畫,服飾刺繡,傢飾上的雕花,錫器茶罐上的押花,也都不難看到各式各樣梅花變形的圖樣。

梅花在宋代以後,發展成為華人藝術圖像裡的主流。宋代已經有《梅花喜神譜》木刻印刷本的刊行,文人藉梅花紓解朝代興亡、家國鬱悶,隱喻異族統治的哀傷、不屈不撓的抗爭,或像著名的林(逋)和靖先生,梅妻鶴子,終生不婚不仕,表達純粹個人的孤芳自賞,像梅花一樣,在寒涼冰雪中冰清玉潔。

梅花,從單純自然中的植物,附會了許多人加諸於它身上的隱喻象徵,被賦予了文化的聯想。眾水匯聚,梅花的歷史符號,越來越多,成為詩文、書畫、戲曲中常用的象徵暗示。一個原本單純的圖像,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一千年來,從宮廷、文人,發展到民間,已經成為華人庶民百姓生活圖案裡最常見的一個符號。

1949年後,南遷台灣的政權,因為政治上的失敗吧,更極力維護梅花礪冰雪而不凋的象徵意義。梅花被推崇為堅忍不拔的民族(或政權)的精神符號,從軍隊的圖像(如軍階),到流行歌(梅花梅花滿天下),梅花一千年來累積的隱喻象徵,在這南國島嶼上,也被政權使用,到達前所未有的高峰。

有一段時間,在炎熱的南方島嶼,到處聽著「有土地就有它」、聽著「冰雪風雨它都不怕」,還是覺得有一點莫名的錯亂與荒謬。

因為,在現實生活裡,一般人對梅花還是十分陌生,遠不如對杜鵑、扶桑、百合、薑花的熟悉靠近吧。

然而,或許作為一種國策的貫徹吧,1949年遷台的政權,也確實在這南方的島嶼陸續培植了許多梅花生長的園地。

自然裡的一種植物,一種花,一種草,難免會因為人的附會,產生聯想、隱喻或象徵,像梅花之於宋、元漢族文人,像櫻花之於大和民族,像百合花之於基督教的聖母,都使花成為象徵符號,歲月長久,植物還是植物,卻已很能擺脫人所賦予的聯想了。

與許多島嶼居民一樣,梅花與我,有過各種牽連,家國的符號,政權的象徵,文人藉以自礪的隱忍,受傷的魂魄在冰天雪地裡對春消息的引頸盼望,──一軸王冕的〈南枝春早〉,如此勁挺而又淡雅的梅花,枝幹蒼老,滿布苔蘚,細枝生發向上,千萬花朵,彷彿迎風搖動。那是記憶中,可以為一張畫,徘徊不去,流連一下午的外雙溪故宮。陳列室常常一下午都沒有人,只有自己在玻璃上孤單的影子,和梅花的繁複的細枝,千萬花蕾。那正是政治上整個島嶼瘋唱著「梅花梅花滿天下」的年代,然而,我彷彿覺得,只有林和靖的「疏影橫斜」「暗香浮動」,用詩句留住了梅花的風骨,只有王冕,用一軸〈南枝春早〉留住了梅花的蹤跡。

匆匆歲月,島嶼一季一季花開花謝,而今,瘋唱梅花的時代已成往事。許多牽連附會,都可以一一解開。過了冬至、小寒,我還是惦記著以前看過的山上梅樹是否已經綻放了梅花。

過桃園大溪,離台北很近的角板山,以前老總統的行館,栽植有大片的梅林。歲月久了,梅樹姿態虬老佝僂,老幹如墨,蒼苔斑蘚,勁挺奇磔。山上入冬大風強勁,梅樹主幹常常仆倒低偃,如龍蛇蜿蜒,貼地而行。新發的細枝卻筆直向上,騰沖升起,有時枝莖橫出,抽長數尺,花蕾集結密聚,千蕊萬蕊,在風寒中,花瓣在強風中離枝離葉,飄旋散聚,飛揚如雪。

距離立春還有一月餘,梅花卻已來報告春的消息了。

鄒復雷

在美國華盛頓首府國家博物館東方部門的弗利爾畫廊(Freer Gallery),蒐藏有一卷元代鄒復雷的梅花,記得畫卷引首就有山居道人題的三個大字「春消息」。

鄒復雷畫作不多,這一幅梅花長卷,以老幹起首,墨色斑斕堆疊,濃墨淡墨皴染交錯,組成低偃糾結的老梅樹幹,沉厚、蒼枯、樸拙。

老梅主幹上新生枝莖或筆直向上,或疏影橫斜,枝莖上花蕾初放,千點萬蕊的梅花。

鄒復雷畫梅花的方式與王冕不同,早他七年的〈南枝春早〉(1353),花瓣以細筆線條勾勒,後面襯以淡墨,反映出梅花的雪白晶瑩。鄒復雷以淡墨點染花瓣,再以濃墨點蕊,花瓣看來不似用筆,可能以紙絹團球印模而成。道觀中人,原不以技藝傲人,有時反而不按牌理出牌,有正統科班沒有的自由隨意。元代文人放曠,書法繪畫多不求形似,逸筆草草,重創作意境,而鄙棄亦步亦趨的匠氣。

畫幅中段,作者以一勁挺橫枝為主題,自右而左,筆勢橫伸斜出,占畫面一半以上的空間。這一橫枝,在空白中,一筆到底,氣勢衝雲貫月,自信而內斂,無絲毫怯懦,無絲毫浮躁,無絲毫緊張,無絲毫散漫,是元代文人在寂寞中修練自己,最後以書法入畫的極品之作。




鄒復雷的〈春消息〉,可以細細品味最後的一筆線條,像歌者高亢持續不斷的尾音,在極高音處,不斷拔起,源源不絕,氣力十足,卻不張揚,徐徐緩緩,靄入行雲。那一筆,也像南朝千峰萬嶺、岩壑深林間隱者的高嘯,只此一聲,山鳴谷應,天地都要低昂。聽到的人,在山路上有多少徘徊,彷彿夢中前世知音,音聲盪漾,低迴流連,如此讓肺腑都要熱起來的聲音,卻不知歌者人在何處。

〈春消息〉長卷,兩張紙接裱,看得出來,最後一筆是占滿一張新紙,作者拿捏分寸,濡毫沾墨,要一氣而成,因為只有一筆,筆勢輕重疾徐,都留在空白間,使人反覆尋味,如繞梁不去的尾音。

看這張原作是近四十年前的事了,當時友人Stupler君正在普林斯頓寫有關趙孟頫的博士論文,他陪我看畫,感慨讚嘆說:我的論文不及這一筆。〈春消息〉圖卷原是清宮舊藏,慈禧執政,把這一圖卷賞賜給雲南女畫家繆素雲,繆素雲當時是御用供奉畫家,官服三品,常為慈禧代筆,很受慈禧重用寵愛。民初,這一卷畫轉賣到收藏家郭世五(葆昌)手中,卷末有郭的題記,之後流出國外,成為美國首府的收藏。

楊維禎

這一卷〈春消息〉更難得的是卷末有楊維禎的長篇跋尾,書法縱肆狂怪,筆筆如老梅枝幹,橫伸斜出,虬結盤繞,斑剝爛漫,飛白墨如煙霞,風起雲湧,浪濤波揚,雲嵐散聚,泉瀑飛濺,令人目不暇接,也是我看過楊維禎最好的書跡之一。

楊維禎在畫卷後題詩是在至正辛丑,西元1360年前後,大約是他65歲左右的作品,原詩內容如此:

鶴東煉師有兩復,神仙中人殊不俗。

小復解畫華光梅,大復解畫文仝竹。

文同龍去擘破壁,華光留得春消息。

大樹仙人夢正甘,翠禽叫夢東方白。

楊維禎(1296-1370)青年時住鐵崖山,以鐵崖為號。他在元朝泰定四年(1327)中過進士,也做過天台縣尹、杭州四務提舉,以及江西儒學提舉的官。他的生活事跡,不像一般儒士的古板拘謹,放浪形駭,人如書法。他晚年多居住在江南松江一帶,靠近今天的上海。也常隱居富春江,來往的人,也多是民間的布衣道士。

台北故宮博物院黃公望的〈九珠峰翠〉,上面就有楊維禎的章草題詩,署名「鐵笛」。楊維禎有一把鐵笛,常常吹奏,自稱鐵笛道人,他號「鐵崖」,這幅〈春消息〉跋尾最後的落款就用了「老鐵」「貞」。

楊維禎與黃公望有題畫交往,黃公望是全真教的道士,他82歲畫的名作畫給「無用師」鄭樗,這「無用師」也是全真教道士。

全真教似乎在元代吸收了不少優秀的漢族文人,不與新政權合作,隱身道觀,潛心修行,在詩文藝術創作上都有傑出的表現。

楊維禎在〈春消息〉跋尾上講到的兩位「煉師」,也就是道士。道家煉丹修行,自古也都被尊稱為「煉師」。

楊維禎見到的這兩位「煉師」是兄弟二人,哥哥「鄒復元」,楊維禎稱為「大復」;弟弟就是畫這卷〈春消息〉圖的「鄒復雷」,楊維禎詩裡稱為「小復」。

宋代一位叫「華光」的出家人,在元朝被推崇為是畫梅花的始祖。楊維禎把鄒復雷比喻為善畫梅花的華光。「大復」「鄒復元」擅長畫竹,楊維禎就把他比擬為北宋畫竹子的高手「文仝」。「文仝」現代人多寫作「文同」,台北故宮與北京故宮各有他一屏〈竹圖〉。

楊維禎的詩,在當時頗有盛名。他是正式科舉出身,又做過儒學提舉的官,寫詩卻沒有一點八股迂腐氣。他喜歡創作民間自由的〈西湖竹枝詞〉,文體隨意活潑,不咬文嚼字,不矯揉造作,像庶民百姓信口謅來的歌謠,風格平白粗樸,絕無扭捏,在當時也被稱為「鐵崖體」。

講完「大復」畫竹,「小復」畫梅,楊維禎的「鐵崖體」突然天馬行空,用了兩句極有生命力的句子形容「竹」與「梅」的靈氣魂魄。

「文仝龍去擘破壁,華光留得春消息。」

竹子夭矯如神龍,點睛,就可以破壁騰空而去。而梅花,一卷紙墨,也就留下了春天的消息。

這兩個句子還是要用楊維禎自己的書法來看,亦楷亦行亦草,非楷非行非草,親近道家,楊維禎知道鄒復元、復雷都是修行中人,「修行」若還拘泥形式拘束,也就不是真正的修行了。

道觀中的「煉師」,都有書畫以外的嚮往追求,斤斤計較於書詩畫,也都是末流枝節,鄒復雷如此,黃公望如此,他們的筆墨,留在人間,也只是留一段肉身早已破壁而去、無影無蹤的〈春消息〉吧。

《金剛經》說:「應無所住」,到處看到這四個字,因此總心生警惕,知道自己還有多少執著。

元代的正統書法到趙孟頫,到了一高峰,然而,創作一到高峰處,其實也常常就是致命之傷。

楊維禎、鄒復雷,乃至黃公望,都不按牌理出牌,他們絕不跟隨趙孟頫亦步亦趨,即使黃公望出身於趙門下,自稱「松雪齋中小學生」,如此謙遜,卻還是知道創作艱難,必須走自己生命的路。他們深知創作即是「修行」,牢記「應無所住」,謹慎自己,一涉「匠氣」,便萬劫不能再復。

筆墨如此酣暢淋漓,飛白如樗木,如枯木,如頑石、如藤蔓、如霰如霧,在洪荒的塊壘寂靜裡,如大夢初醒的一聲驚叫。

我喜歡明代吳寬說楊維禎書法的句子:「大將班師,三軍奏凱,破斧缺斨」,是的,鐵崖書法像大軍凱旋,氣勢萬千,然而一場激戰過後,斧鉞破損殘缺,劍戟斷爛,他的點線不是優雅的姿態,然而威風凜凜,帶著血戰後的悲悽愴痛。

跋尾中有錯字有顛倒,楊維禎都不在意,直追顏真卿「祭侄文」手稿即興的趣味。他不會在意他人如何蹙眉歪臉瑣碎嘮叨他的書法吧,他知道翠禽鳴叫,東方漸白,寬坦的大地上都是春消息,也都是曙光(圖三)。

清朝的張廷玉說楊維禎「狷直忤物」,這四個字是說楊維禎的人,其實也像評論他的書法。「狷直」是自己的事,不與人苟且敷衍。「忤物」是得罪人,與世俗不合,楊維禎青年時總不升遷,大概也因為如此吧。但是元末大亂,他是見過亂中爭霸的群雄的,一一見過,最後就避居富春江,和黃公望一樣,看山看水,他們對時事都無言語,但是自然知道山水的分寸。

我年輕時看楊維禎故事書法,總覺得他像江湖武俠中人,來去無蹤,傳記裡也總說他吹鐵笛,奏〈梅花弄〉,歌〈白雪〉,「賓客蹁躚起舞,以為神仙中人」。

楊維禎在跋尾裡稱讚鄒復元、復雷兄弟,一開始也就說「神仙中人殊不俗」。創作的修行是嚮往「神仙中人」,書畫也才能「不俗」吧。

這「神仙中人」後來在明初建國被朱元璋召見,讓人捏一把冷汗。「狷直忤物」,朱元璋會容得下他嗎?

好在這「神仙」在朝廷不久,「議定禮法」,敷衍一下,就「請歸故里」了。走的時候,朱元璋還讓百官在西門外設宴送他,風風光光回到他的山水中去終老了。

這才是「神仙中人」吧,退得如此乾淨。讓人惋惜起隱居黃鶴山三十年,卻在明初漢族(自己人)重新執政時出來做官,最後捲在胡惟庸案件,冤死於獄中的畫家「黃鶴山樵」王蒙。太靠近政治時事,很難能是清淨的「神仙中人」吧。

2014年的元旦,想念梅花,就從角板山入北橫,一直到武陵農場,沿路看了一片一片的梅林。

梅花初綻,遠遠近近,一陣一陣清香襲來。梅花的香的確特別,淡雅從容,在一陣一陣風中,若有若無,不疾不徐。那麼淡遠的香,好像可以抓在手中把玩的細絲,然而,一靠近,梅花的香全不見了,鼻子貼近花瓣,更是什麼都聞不到了。原來林逋說的「暗香浮動」,彷彿是嗅覺,又不完全是嗅覺,色香之後,心靈上留著如此若即若離、如此豐富飽滿的記憶,不可思議。只在詩句中註解,大概永遠不能親近真正的梅花之香吧。林逋的名句還是讓梅花來註解,好在山上梅花都在,真有心註解也都不難。

武陵農場在五○、六○年代,也栽植了梅林,是修中橫的榮民解甲歸田以後培植的。他們渡海而來,在戰爭中未曾死去,有幸記得故鄉的梅花,就一株一株栽植起來。紅梅、白梅都有,新品種也都取了不同名字。

 每年冬末,到武陵走一走,使我想起台北故宮王冕的〈南枝春早〉,也讓我想到美國首府弗利爾美術館元代鄒復雷的長卷〈春消息〉,想到明代陳憲章繁複靡麗的〈萬玉爭輝〉,也想到清代揚州金農筆下如夢似幻冉冉升起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