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2/28

鼻音

吳億偉  (20111104)

 尚未真正注意自己的英文發音前,總是自信能正確無誤地複製CD裡外國人的一言一語。不只發音,就連音質都一模一樣,開口便是道地英文,便也習慣以自己耳裡的聲音,去評斷別人的英文。
 因此,朋友J的英文,一再被我刺激。

 嚴格說來,我根本沒有資格批評J的英文,他英文程度很好,口語對話流利。在校時,修習英文的課程皆得高分,還因優異表現,申請到獎學金,到美國一流大學短期進修。在國外旅遊時,很多人還誤會他是道地美國人。退伍之後,一口純正的英文讓他順利地到英語補習班教書,也替出版社翻譯原文書籍。

 但不知為何,每當J說起英文,那發音我不自在,總覺得這聲音跟我「習慣」的英文連不起來,不知是什麼環節出了問題。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J說起英文來,跟說中文差很多,鼻音特別重,彷彿鼻子就是喉嚨,嗯嗯嗯嗯如失調的歌曲。

 於是我對他說,你的英文好造作,美國人也沒這麼誇張吧。

 他有些驚訝,沒想到我會批評他的發音,這項他一向自豪的特點。他懷疑問我,真的嗎?這樣是造作?我非常堅定的回答,對啊,我沒有聽過美國人講成這樣的。

 怎麼會產生那麼大的差別呢?對,那原因在於,我自信我所聽到的。

 舌頭嘴巴找不到位置

 如今人在異地,重回牙牙學語的階段,我不得不承認自己模仿聲音的能力有限。發出了自以為正確的聲音,面對的,常常卻是一張張疑惑的臉。到底是我的聽、還是我的說出了問題呢?我曾非常認真地背誦一小段文章,反述再反述所聽到的聲音,直到倒背如流才罷休。自信滿滿念給朋友聽,得到的評語卻是:是不錯啦,只是,只是,好像少了一點什麼,鼻音吧,母語人士說英文的時候,總是帶一點鼻音,這樣聽起來比較道地,比較好聽。

 如果說自己被「一報還一報」,也未免太情緒化,但J的表情卻浮現眼前,我現在正重演他那時的疑惑與無語,怎麼會這樣?換我問自己。

 彷彿是點開穴道,五臟六腑全都通,突然間耳朵成為敏銳的雷達,一點點鼻音都能觸動我易感的神經。美國腔的扁平鼻音,英國腔的厚重鼻音,這些人說起話來,鼻子似乎都是發光的。我所在的德國,說著以喉音與重拍為特色的德語,理當不會有這種現象才是,但在仔細聆聽德國人的日常對話後,卻發現那鼻音如影隨形,尤其是德語廣播和電視新聞,本當生硬有力的德文被鼻音軟化,反帶一種酥麻,那些我無法發完的長長字詞,似乎都在呼吸之間,被輕鬆帶過,留我還在咿咿啊啊,舌頭嘴巴找不到位置,瞎忙。

 這樣的改變,或說發現,突然間讓我豁然開朗。一直困擾發音的我,首要之急,當然不只是聽,還要把這些聲音學起來才行。大口吸氣,全身貫注,架起了許多聚光燈,聚焦鼻子,亮熠熠的期待嶄新道地的發音。打開廣播,鼻音主播的聲音聽來柔和,輕輕鬆鬆連番播報一則又一則新聞,聽著聽著,似乎可以抓到那麼一點訣竅了。開始!

 一切並不如我想像簡單。為了模仿聲音,不理解說話內容,才能使自己更專心在發音的環節上,如此一來,我更清楚意識到自己的聲音了。喉嚨緊縮,整個人像是被擰緊的抹布,滴水不留,聲音怪了,我拚命隨著主播聲音奔跑,但很明顯的,我們之間就是存在大段距離,他的聲音仍是輕柔,每每講到重點處,鼻子一呼氣,包起所有聲音,如圓球,緩緩滾出;聽眾如我,卻越來越急躁,他越是放鬆,我越是煩悶,不知為什麼,我就是抓不著那種說話的感覺,腦子裡一直有東西抓著我,一種互斥感,不斷反覆說著,好怪好怪。這樣的聲音好怪好怪。

 連續隨著新聞主播練了幾天,當然聽得出自己的進步,但是心底那股拉扯的力量依舊強烈,逼我去重視它的存在。往往,在我無法跟上主播的聲音,對自己生氣,甚至激動到抓著自己的喉嚨時,我可以聽見那個力量的歡呼聲,它成功了,它不允許我說話帶有鼻音。

 有異味的鼻音

 為什麼呢?這力量為什麼存在的呢?

 這樣反問自己的時候,腦海裡突然浮出的場景,竟是好久不見的國小教室。午後的陽光仍然強烈,從窗口反射到墨綠色黑板上,白色板書看不清楚。老師站在講桌前,望著站我斜前方,應該要回答老師問題的同學。沉默的時刻,一點點呼吸都聽得清楚,老師開口要他說話,口氣重了點,他微微發抖,受著大家的眼光注視,汗水淌在臉上,他微微張開口,卻沒聲音。

 底下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解答了這尷尬的片段,有人噗哧笑著,用鼻子發出怪聲。我記起來了,是中年級時,那位說話鼻音很重的同學,一說話,總惹大家嘰嘰笑。大男生說起話來,鼻音太重,總被人取笑像女生,他越是在意,許多同學越是愛模仿。反覆的取笑,似乎畫出了一條無形的界線,他和我們是不一樣的。他不喜歡在大家面前說話,不常與跟其他人互動,總是一個人坐在位子上,不發一語。

 還有一位同學,同樣也印象深刻。高年級時,我轉入他校,上課沒多久,就有人與我告誡,坐著離我兩排遠那位平頭的男同學說話很臭,不要去跟他說話。原來,他鼻腔生了病,長了小瘤,說話聲音總是含糊不清,像是有人捏他鼻子,悶起來的鼻音。那小瘤從外頭便能看見,幾乎占滿了鼻孔,不時還會發出異味,如腐酸食物,刺鼻。他也沒有什麼朋友,每當要換位置的時候,沒有人想坐在他旁邊,他一說話,那鼻音一出現,就有人故意喊臭死了臭死了,要他從人群中離開。

 當時的我,不是故意挖苦他的人,但也不是力排眾議,執意要跟他當朋友的人。大多時候,我總保持距離。如今回想,他的長相已模糊,但是說話說到一半,那飄出的異味,似乎還依稀可聞。鼻子,受回憶影響,自動重溫了那臭味如細針緜密鑽入,卻不能停止呼吸的痠麻感。這樣忍著噴嚏實在也不行,最禮貌的方式只有不假聲色草草結束對話。後來,那聲音似乎與異味連結起來了。只要聽到他說話,鼻子便一陣痠麻。當時年紀小,沒什麼精準語言能夠形容這感覺,往往只有簡單一句,鼻音好臭。

 你真的要這樣?

 中文與英文在發音上,確實有明顯不同。中文的發音部位通常在唇齒之間,口腔前部,聽起來字正腔圓,而英文或其他拼音文字,為求發完長長短短的單詞,大多運用口腔後部發音,較不費力,正因如此,舌根自然而然壓到鼻腔後部,產生鼻音。然而,這些學理上的解釋,並無法沖淡腦中那些關於鼻音的負面回憶。打開電視,綜藝節目裡的搞笑藝人模仿台語歌手蔡秋鳳,大唱「金包銀」、「大家樂」等歌曲同時,總愛強調她那十足台式的鼻音唱腔。電視機前的我,儘管知道這太不厚道,卻也被那些滑稽動作與誇張聲音逗得笑不攏嘴,還一邊慶幸想著還好我沒這樣,不是笑話。

 於是,當畫面停留在眼前的CD播放器上,我問自己,真能欣賞現在努力摹仿的鼻音嗎?無解。廣播主播依舊輕盈,用著溫柔的鼻音報導新聞,我試圖放鬆自己,但腦子還是不斷有聲音冒出來:這聲音真好笑,這聲音有問題,這聲音真滑稽。我告訴自己不過就是語言,怎麼會有發不出來的聲音呢?我試著再摹仿,但是那個害怕鼻音拉扯力量仍掐著我。

 它不停質問我,你真的要這樣?你真的要這樣?

 我能感覺到,有一個完整的個體在我內裡,殷切熱心幫我過濾那些不好的回憶,前提是要我積極擺脫鼻音,別跟別人不一樣,被人取笑了。然而,我要如何告訴這個個體,那些負面與恐懼都已過去,現在的我,正是需要鼻音哪!但是,真的沒那麼簡單,鼻音反倒在我耳裡越來越清楚,笑聲也隨之響亮。或許,這一切尚未過去,只不過反了過來,我是站起來不發一語的同學,我是說話便會發出異味的同學,儘管冷汗直冒,受人譏笑注視。這是另一門課,只能自嘲地說:「被笑的一天,也是學成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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