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2/28

糞餅事件

雷驤

清晨呢,漁港就傳來「噗噗噗」輪機發動的聲音,而整個村集這時還靜著。正由那遠處的馬達微弱聲音益顯其靜吧,淨化了一夜的空氣裡,飄散著機油和鐵鏽的氣味,這個被海的腥膻氣息所包圍的小小半島,我就讀的國民學校坐落在唯一的主幹道上。這時,敞開的矮濶校門口,立著一個穿白夏衫的中年男人。

陸續的,街面約略有些活動的人影啦:背負一團黑黑的網罟的漁夫;拉著兩隻大輪子,板車上堆滿東西的販子,與校門口那個公務員樣整潔裝束的男人四目相望的頃間,免不了點頭致意,口中模糊說了簡短招呼語,便匆匆從校門走過,只發出那些赤足的腳底板觸地的嚓嚓聲。

這位即時答禮、臉上帶著嚴肅微笑的校長先生,便是我的父親,固執的在任何天候下,只要是登校日,便第一個站在校門迎接學生的到來。

鏡片後的視線,可以望見遠遠的從巷道轉進大路上來的學童,依例趕上前面自成一小隊的尾巴,這毛蟲樣的隊伍以這種方式逐漸變長。校長先生轉換方向注視另一頭,上學的小隊也一樣,紛紛經過巷口而增添長度,匯集向學校走來。

這時候絡繹不絕穿行校門的學生們口中喚著:「校長早!」

我很怕處於這類場合,以致公私難分,到底要稱他「校長」呢,還是叫聲「爸」!

偏偏初夏開始的這個月,校門周邊、階梯與花臺整潔區的輪值,正是六年級的我們這一組。大家不出聲的忙起來了,為了不揚起塵土的灑水壺漏,淋出柔軟的水絲之泉,我們也悉索的從植物叢間拔除敗黃的花葉。做著這一切的時候,不止是我,每個人的背脊某處都好像投有一束校長的目光,發癢或者發麻呢。

連接校門前的那一段寬闊的泥石路,也被清掃得乾乾淨淨,雖不能說滴塵不染,土粉還留著像日式庭園「枯山水」那樣掃帚紋的平行線。這條道路通經校門口的一段,不知怎的陡然微微隆起,變成上坡道的一個起點──這在校庭內面卻毫無影響,是平的。那時還通行著載重的牛車,每當逆坡上行的時候,趕車人必會大喝一聲,牛隻便加勁拖曳過去。

我們很喜歡在趕車人大聲吆喝,牛車轟隆拉過的時候,停下手邊之事回身一看,因為常常在這一刻會發生我們特喜的戲劇:那拉車的黃牛因為用力,自然的,屁股根部那條粗寬的尾巴便緩緩翹起,底下的糞門湧出墨綠色的,有時還冒著熱氣的便坨,噗噗的依次落在大路上。這公然的排泄之舉很能釋放孩子們拘束的心,而笑開了。

如果趕牛人是懂事的,這時便立刻跳下來,一面口中咒罵著,一面用車尾掛著的專門鏟子鏟了去,再奔趕那輛兀自前行的牛車,跳上繼續走去了。

其實牛隻也不一定放便,空車通常就不會,但載重而心急的車伕預先拉緊韁繩,暗示下一段須全力衝刺上去,甚至鞭上一鞭的時候,奮力的牛隻十之八九會撒出糞便來。是為了多少減輕些重量呢,還是對坐在後面的主人的惡意?我們不能知道,但心裡常作這種快意的解釋。

據說,過去這學校門口的路段,由於自然的地形因素,老是這裡一坨那裡一坨的散布滿地,一天下來,彷彿牛糞曝曬場似的,烈陽下牛蠅、果蠅或什麼糞蟲在此地面活躍著,直到曬乾、塌扁,被附近孩子揀回去當燃料為止──這說的是父親上任以前。

現在當然不允許這現象存在,父親接任以後便在朝會上告誡過──那些牛車主大抵都是家長,轉告一項合理的規矩:帶上鏟子和畚箕,務把畜牲不受控制的排遺,負責任的帶走。漸漸的,看那些趕車人迅快跳下處理乾淨,帶著慚愧的慌張離去,大約這事已被大家接受了吧。

這個早上,我們擔當校門整潔責任區的那一天,一輛空牛車從坡下拉來,晃悠悠的坐在橫槓上的那個人,手裡執定一根什麼籐頭的鞭桿,其上又連結一條細繩子,用來抽打牛的腹背一帶,但他此時並不抽打,卻以藤頭惡戲似的戳了牛股敏感的部位,那隻牛猛烈奔跑起來,懸在頰側與脖頸下的牛鈴叮鈴噹啷亂響,瞪大的眼珠隨著顛動的頭部上上下下。不用說,受此刺激,糞便從尾部排下,落於我們已然掃潔的大路之上,還留有「枯山水」筆痕的土面,壓疊成恍如晦暗色澤的一塊塊蛋糕。

這趕牛人並不下車,彷彿嘴角還有一抹曖昧的笑,傲然的附載在那狂奔的牛車上去遠了。

這無禮的惡行,我們幾個小孩卻當即憤怒了,但父親似乎並不動氣,喚來校工,看著他用工具收拾路當中的那坨牛糞,末了,還輕聲交代:「曬乾它!」

當天下午放學的集會上,值日老師報告早上發生的那件事(好像他親眼所見一樣詳細),重申校門大路上的整潔,應由大家共同維護。然後,手上舉高一件用報紙包著的東西(因為先前的說明,大家都知道那裡面是塊什麼東西),老師接著說:「校長決定要還給這位同學的父親!我們說好不能把它留在路上的嘛!」

接下來全校一面唱著放學歌,一面分列成單行的路隊行進,那個四年級學生(就是他父親早上演出惡劇,被認得的人指出來了),雙手捧著由值日老師手上接過來的、那包半乾的糞餅。

當他經過我們面前,本來班上同學預備好嘲笑的話,但看他羞赧的低著頭,眼眶還噙著淚吧,大家都把話嚥回去了,畢竟那件事又不是他幹的。

父親的任期甚短,大約不過兩年吧,但以他那種稍嫌偏執的行事作風,在那個漁村級的小學校,留下若干為人議論的治績。而我,便是那期間從小學畢了業。

父親離開這小學的公職以後,重拾他法科的專業,在對岸港市的一個曲巷中,掛起「事務所」的招牌,做一個籍籍無名的律師,以繼續供應生養我們這些孩子的責任。

許多許多年之後,毫無預計的我陪著去國長久的妹妹,百無聊賴的環島四處「觀光」之際,不期然到了這昔日的半島漁村,而今鑿通了二港口,徹底與港市斷裂,之間的渡輪碼頭更新,另外開通一條過港的隧道公路直達,也帶來前所未見的繁榮。

現在妹妹與我登上這個幾乎不認得的地方,看見沿靠一條新闢的寬闊馬路,往昔那長長的寂寞無人的黑沙灘,已設置各種遊憩設施,遊人充滿直到看不見的盡頭。彼時散見的林投叢已毫無影跡,海面上,大貨輪一隻隻銜接,是外洋來的船暫時停泊,以等待空出碼頭好靠港裝卸呢。為此,那山崖上的白色燈塔也彷彿微笑著,但予我兄妹倆只覺陌生和失落。

妹妹擎著在豔陽下幾近透明的花傘,無法抵擋太陽。經人指點,我倆並步前往那所幾疑不可能存在的小學母校。

烈日下的午後,況且是長假當中,學校空曠幾無一人。這校景令我十分迷惑,後來站到樓廊上四處覽看才明白,原先我們全心灑掃維護的學校正門,現今變成面對靜路的一個小門;而本來那個小小的後門,擴建出一個堂皇大門,全校方位徹底來了個大翻轉。不用說新建起造了新樓和大禮堂,一概都是從前所無。

搜尋中,看出僅只保留原有的兩層古典教室,此外全校的壁材也換了新。我六年級就讀的教室就是其中之一,好像證明它確實存在過,我略感寬慰。

現在,頂樓中央闢有一條「校史走廊」,長長的壁面布滿老照片,我和妹妹好不容易找到我那一屆的畢業合照,攝影場所就安排在古典教室前邊,大伙兒站在疊落層層桌子、椅子上拍成的。

每個學生在照片上的頭臉甚小,從一律白短袖衣領間露出來的一團團臉面,分辨不出誰是誰。最前排中央坐著的校長先生便是我父親,這一點無可置疑。他穿著整齊的西服,足下蹬著白皮鞋,這是半世紀以前戮力卻顯出倦態的壯年父親,照相上他身體略微傾向一側,但那表情又像似想努力坐正。

我在這麼多年以後,終於知道父親對奉公已十分失望了。

縈繞我的還有一件事:當時畢業總成績結算出來,我是全校第一。父親得知時,毫不猶豫的囑咐我導師說:「把他的總平均扣去三分!」以致我便與排名第二的同學易換了位置。父親的理由是:「總會有什麼老師,因為你是校長兒子,而抬手加了分數。所以現在扣去三分,算是公平。」

妹妹此刻仍固執的在全體畢業生的照相上,用手指頭一個個移過,企圖找認出小學時代的我來。我心想,如果她成功的從那些密密麻麻的人頭中找到,我必定是一副憤怒不解的表情罷。

記起很後來的父親──那時我較常侍奉老人,逢他心情好、身體也好的時候,常常彼此說說話,對談的事情繁瑣而跳躍,比如,有一回父親打盹忽然醒來,問我:「你記得我夏天常穿的白皮鞋嗎?剛才夢裡頭還滿頭是汗的奔上奔下,低頭看自己爬樓梯的腳下,就穿著白皮鞋呢……為什麼忙著……。」

我想起那久遠的「糞餅事件」,於是向父親提說起來。那時他深深的坐在沙發裡,雙手扶著四腳助杖,仰頭聽著我說,末了卻只「唔」了幾聲,就長久沉默下去。完全忘卻了?或為此提示而墜入另一串回憶裡?我不能知道。

過了一會兒,看見父親臉上的光影逐漸黯去,大約那一天的黃昏也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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