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2/22

荊花的辯證

╱凸凹     2014.02.02 02:49 pm

一如樹高了,就有喜鵲築巢,村莊繁盛了,就有豬狗,因為大山連綿,便有了遍地荊棵。

荊棵貧賤,葉小,株矮,且枝杈瑣碎,既無樹木之材,也無搖曳之姿,便不被人惦念,兀自生長著就是了。

然而它也開花。開得米粒大小,隱忍無形,一點也沒有花朵的樣子。

要不是有蜜蜂,它差不多就被人徹底遺忘了。蜜蜂殷勤,竟日裡在荊花的微粒上採花粉,生生地釀出蜜來。因為「荊花蜜」名貴,有化瘀止痰兼及養生的效用,卑微的荊棵,才有了一個免於荒火和砍伐,貧賤卻安妥地生存下去的理由。

是蜜蜂給了它尊嚴。

然而蜜蜂卻背負上了一種沉重──荊花之微,意味著牠的勞作之艱,上百次的採擷才有一滴蜜生成,累死於花間,便是常有的事,頗有壯志未酬,齎志而歿的悲壯意緒。但牠們從來無悔,因為,一如聖詩總是唱給受難者,它們被人類感念,獲得了永生。

日前去了一趟蘇州的拙政園,得到了一個更深的體味:園中的每處景觀,雖匠心獨運,構置精巧,但格局都顯得小,只有從整體上縱覽,才看出大園的氣象。蓋因景與景之間,一旦交融在一起,在相互映襯、相互依託、相互彌補之下,互為因果,互為前提,各美其美,美美與共,便有了天地間的大美。陪同的建築學家說,在大化之境中,其實每個「要素」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有沒有整體意志,有沒有靈魂的統領。

由此觀之,荊棵之卑,蜜蜂之微,是無礙的,一旦牠們走進了對方,一同呈現價值,就都高貴了。

所以,古人說,即便是人,也要敬畏自然,不鄙萬物。這或許就是人們常說的大地倫理、大地道德。即:在大地上,每束陽光都有照耀的理由,每一種生長都有自適的風流。

荊花是有香味兒的,一種略帶苦味的藥香。白日裡它專心地接受照耀,靜心吸納,一到晚間它就盡情釋放,滿山遍野都有香氣繚繞。地面的熱氣暗自蒸發,便香得濃郁,令人心浮躁。山裡男女慾望蓬勃,忘卻日子的窮苦,都往對方的肉裡愛。

貧地反而崽多,道理就在這裡了。

一如遍地廣種必有收成,十里蒿草必有嘉卉,柴門裡的泥崽,也有聰穎者脫穎而出,走出山外,弄出一番成就。所以,人傑未必是因為地靈,蓋因不毛之地,了無禁忌,能任性生長。也是因為,纖草不做大樹的期許,不高看自己,沒心理負擔,漸漸地就長高了。

然而外人不這樣看,總覺得那背後,一定有可圈可點的三二理由。

上大學的時候,因為自卑,總是躲避那些鬧熱的場合,眾人意氣風發的時候,我總是沉默。這反而引起別人的注意,遇事逼著你談看法。我依舊膽怯,臉色通紅,含笑不語。竟有一個女生主動示好,問其緣由,她說,你為人沉靜,臉上有陽光,且唇紅齒白。

女同學之間,總會有勃谿齟齬,所以,她每遇不平的時候,都要在我面前發洩一番,尋求支持。我總是勸慰她,你要寬容以待,不要斤斤計較。她說,憑什麼?我說,當你能用「不憑什麼」想問題的時候,你就會心平氣順,看到別人的好了。她試著做了,果然有了很好的人際關係。她問我說,你從哪兒學得這麼善解人意?我說,我從小就不被人關心、不被人理解,反而就學會了關心人、理解人了。

她說,我不相信,一定跟你家鄉的水土有關。

到了暑期,她便執意跟我回了老家。

那時,荊花已開得異常繁盛,蜜蜂也採擷得異常繁忙,她被深深吸引,在山野上逡巡不止,樂而忘返。天黑下來的時候,翅翼收斂,但花香迷魂,她沖地抱緊了我,喃喃地說,這個時候,我只想愛。

我們吻得很深,地老天荒,來世今生,幻化在荊花與蜜蜂之間,都想為對方給與。但是,當我的手,觸到她的胸房的時候,彈性與堅挺,有金子一般的質地,感到,這樣的貴重,非瘠薄山地所能孕育,屬稀有之財,不到生命攸關時刻,是不能輕易花銷的。謙卑的本性,承受不得暴富,止於吻。

回到庭院,她激情難平,眼生華光,雙腮桃紅,聲音溫柔。父母私下裡對我說,這個女子,有大美。

獨處一室的時候,她對我說,今晚你就留下來,陪我。

我體恤她的似水柔情,與她和衣而臥。

炕還是那盤土炕,卻多了一床用蕁麻織成的涼席。蕁麻多刺,直立在土地上的時候,手一觸及,便刺痛難忍。但剖出的篾條卻柔韌,水浸之後,褪去芒刺,再編織成席,就是很受用的床具了。躺在上面,竟感到了一絲辛酸,因為我第一次發現,粗鄙的父母,無所用心的表情背後,居然有細膩之愛深深地潛伏著,一經察覺,就重。

她說,我就說嘛,你家水土一定個別,你看,蜜蜂殷勤,荊花拂性,你自然多情,懂得愛。

我說,也許。

她說,那你就開始愛我吧,我由你。

我知道她之所謂「愛」的含義,便說,你累了,早點歇吧,屬於我們的日子還多的是呢。

她說,不,我就要眼下。

我對她說,你看見我父母的房間沒有,那盞燈還亮著,他們是在等我,我不回去,燈會一直亮下去。

我回到父母的房間,對他們說,她說,我很久才回來一趟,讓我好好陪陪你們。

父親看了一眼母親,說,這女子好,不僅有大美,還有大德!

後來,由於可以理解的原因,我們沒有最終走在一起。但是,雖然分離,卻沒有傷怨,有的是牽掛與惦念。

用她的話說,因為你保全了我,也就保全了你自己,在我心中,你依舊完整。她的話,讓我很受用,給了我一種做人的莊重。在一些人生的關口,我都能給自己的來路保持尊嚴:山地人雖率性,但絕不放縱。

對她的思念,也化成了一種深厚的東西──對美好情感,始終有不疑的信念。

 呃,苦味的荊花,一路走來,我也有了一絲生命的疲倦。但是,一如蜜蜂,是那種無怨無悔的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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