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2/28

好一個女子/張讓

  1

  來到了艾略特筆下最殘酷的季節:四月。

  四月的殘酷是春意薄薄吊在半空,欲暖還寒來來回回挑逗,激得忍冬已久的人牙癢癢地詛咒。終於寒氣漸漸淡了,幾個暖天讓人歡欣若狂。

  四月結束緊接便是母親忌日,算算母親死了有15年。不説去世、過世、往生或走了這些美化淡化的説法,因為要直直逼視死亡這沒法回避、沒法矯飾的事實。不過這時想來不再心痛如絞,而是淡淡認知:“是的,15年了。”其實不算一下搞不清到底幾年,只知很久了,足以讓友箏從幼童長成大學生,讓父親進入90 高齡,讓中年的半頭白髮。

  儘管不再泣血悼念了,還是(也許總會)記得那最後一幕。

  醫院潔凈清冷的長廊,安靜病房年輕護士善意的笑臉。病人躺在病床上,避不過這個字眼:等死。無救,垂死,除了減痛已沒什麼可做了。病人幾近無知無覺,一線遊絲在嗎啡的五彩雲霧裏飛翔。家屬(白天通常是妹妹)坐在一旁,籠在衝鼻簡直猙獰的百合花香裏,不時起身從病人乾裂的唇間擠幾滴水進去,或撥 撥頭髮抹抹臉,知道只是在耗時間,等那鍘刀終於落下。

  最後那時刻果然到來,遊絲斷線,母親走完了一生。不意外。不可能意外,除了那個時辰,那個誰也無法準確預測的鐘點。悲哀是一定的,奇異的是有必須悲哀的意識而卻無法召喚悲哀的感覺。悲哀成了一種知識,凍結在知性的層次,下降不到內心深處,像張標簽貼在皮面,只覺心裏一片麻木,在長久的義務和等待過後力竭了,除了行禮如儀不知怎麼反應。直到仿佛很很久,久到令人尷尬自覺冷血非人以後,那應有的傷痛才施施然降臨。那顆心終於活過來了,掙脫責任義務,在一個秘密角落找到了惶惑蜷縮的自己。然不是哀哀泣泣,而是錐心嚙咬的痛。一痛許多年。

  2

  不久前譯完一本哀悼亡友的書《一路兩個人》,在譯序裏我提到悼亡書怎麼寫,走出悲慟需要多少年。五年?十年?不一定。有人長,有人短。我直到五年後才不再尖銳覺得那份失落和愧疚,才不再經常倣如幼童暗自呼喊:“啊,做得不夠,沒有告別我還沒能為過往的錯誤道歉,還沒能告訴她,我愛她還沒能做 一件事讓她高興!……”然事實如此誰也無力挽回,死了就是死了。現在,這麼多年後,可以説不再悲悼了,心裏那個巨壑儘管沒法填補,底下卻徑自長出了一片花草,也許是一片初春的雪蓮、番紅花,或是這時滿地盛放的蒲公英——我總偏愛這些毫不名貴,沒人會拿來插枝的小花。

  悼亡本質上其實便是自私,哀的是我,慟的是自己。人死只一回,但許多年來母親在我回想中一死再死無數次。不再悼亡表示走出了那自我中心,擺脫了死亡陰影,代之以母親的生命本身。於是,有如由陰雨綿綿的四月,走到欣欣向榮花草鳥鳴的五月,我搜索記憶,重建那個歡笑健康的母親,在某種程度上將她 還原。這時我看見另一個母親,她從遠方走來,從我的童年、青春期和成年以後的每一刻走來,那個真正的母親。

  最先跳上心頭的是張我拍的相片,在密歇根大學校園裏,母親和妹妹背靠背坐在石凳上,母親一手拿著沈從文的《長河》在讀。母親比不上我們幸運,沒能上大學,只念了師專。我是家族裏第一個上大學的,但母親是天生的好學生,學校似乎便是專為她這樣愛好求知、努力向學的人而設的。記得一次我幫母親洗 衣,在洗衣槽邊墻上發現一張紙條,上面抄了幾首唐詩。小字楷書工整拘謹,就像個乖女兒好學生會有的那種絕不會出格越界的字體。而母親正先是乖女兒好學生,然後成了刻苦認真的好老師好母親。因此她走過密大校園便好像回到熟悉的地方,一臉的欣喜——若晚生幾十年,以她的聰明(她雖然總自嘆無能),也可 能是個碩士博士!但生逢亂世,又在那男尊女卑的年代,她不敢奢望高等教育,只想去學做護士,因外祖父母嫌那工作太過委屈才作罷。然後戰亂來了,她被迫逃難,孤立無援在異鄉異地求生立命,便那樣走過來了。是那個時代尋常的小故事,然對任何經歷過的人來説無疑驚天動地。如果沒有戰爭動亂母親可能便不會 成為教師,不會遇見我父親,我們一群也就只是基因宇宙裏微小的概率,永遠的未知數。每當把自己放進歷史裏去思索,便會陷入這種似乎必須感謝動亂的尷尬裏。然而這裡我並不真在探討歷史,單在講我母親的幸與不幸。

  這是出家裏常見的小戲碼:有個聲音在呼喊,我(或可能 是弟妹)在臥房沉浸于書中沒聽見,忽然那喊聲穿破我專注的厚殼進入意識,喊的是我的名字,是母親在廚房喊我,我這才推椅起身奔向廚房。一次我終於聽見了衝去,她氣急敗壞地説:“你看你看滿地都是水,趕快擦擦!”我一看不過是些水漬,衝口説 她太誇張了,她低頭一看不禁失笑:“真的噢,不能説是滿地的水!”因為忙累,母親不常笑,她那忽然自覺而自嘲的笑容因此讓我記憶深刻。每當她笑,底下那個天真的小女孩便忽然浮現, 讓人穿破母親身份的鐵甲遽而窺見裏面那個無人知曉的小女子。又有一個冬天我回到家經過廚房,母親看見我的藍白套頭毛衣 説:“在哪買的毛衣,這麼漂亮!”語氣難得的輕快,有種陽 光衝破雲層的鮮明燦爛,我格外難忘。

  3

  這時我想寫的不只是我的母親,而是普天下的母親。然母親這主題我許多年前便已寫過好幾次,除了寫自己身為母親的實際體驗,還抽象討論“母親”這詞彙和觀念的真正內容。我幾乎是疾言厲色的批判一般似褒實貶的“母親”用法。同時“母親”這詞對我又有特定意義,代表了一個最美麗最高貴的概念,因為我 想的不是任何母親,而單單是我母親。

  我十分幸運有個好母親,我想用一長串形容詞來讚美她,但再多美詞都不如短短一句:她是個好老師。

  因為母親是小學教師,在家母親身份便和教師身份重疊,使她比一般母親要通情達理。在母親眼中理是最重要的,因此她總從理出發,再以情來完成。我愛辯説理的性格(這時才驚覺),也許便來自母親。她要求相當嚴,但不高壓,總有鬆動緩和的空間。我們若覺得委屈憤怒和她抗爭,她第一個反應不是強迫,而是問為什麼。一次大弟説母親重女輕男(其實她從不偏心),她立刻反省自己,無論如何想法彌補。她的前提是理解孩子心理而不是貫徹權威,知道孩子若不聽話一定有理由。你若跟她説明她 一定聽,然後尋求解決。她的教法是誘導不是強制,是春風化雨 不是生殺予奪。

  不久前和妹妹回想童年往事。我立刻便想到母親給我們小孩訂閱的《國語日報》,以及她給我的第一盒粉蠟筆和畫紙。相信她絕沒想到暗地裏在培養一個未來的塗鴉寫手,就像後來父親帶我去拜田曼詩學國畫時絕沒想到這一步可能便造出個藝術家來。小學時放暑假除了學校規定的暑期作業,母親還要我們寫日記練 書法。我們倆都記得和父母一個鄉親(我們叫他大肥阿伯)學千家詩,他星期天來,給我們一句句講解唐詩,要我們背,我們就乖乖背了。不記得維持了多久,只記得學得很有興味,當時背的一些詩現在還記得,像“映門淮水綠,留騎主人心。明月隨良掾,春潮夜夜深。”

  更久遠的往事:母親還在金山小學教書時,因為臨時沒保姆,便帶了稚齡大弟去教課,把他安在教室前一個角落,用粉筆畫個圈,吩咐説:“只可以在圈裏玩,不能走出圈外。”於是大弟便在圈裏玩耍,要小便了便這裡一滴那裏一滴,最遠也只到圈 子邊邊。

  可以説,母親給子女的圈子相當大,雖然我們有時還是不免要踰矩越界,那是出於小孩天生不愛受管,而不是因為母親不合理。我不記得她對我們有過任何不合理的要求,或講出“你們小孩子知道什麼”這種鄙夷的話;恰恰相反,簡直合理得過了頭。高中時我和母親説要學素描,她立刻就答應了,妹妹要學彈鋼琴也是。大學時我要找美國老師學會話英語,學費不便宜,她一樣沒多想就答應了。其實她遠可説沒錢愛莫能助(我也多少知道家裏經濟拮據),但她一向的原則是只要子女有心要學,就算負債也要成全。

  4

  寫到這裡想到另外兩個母親:美國總統奧巴馬的母親安鄧恩和前一陣紅遍美國媒體的虎媽蔡美兒。安和蔡美兒都是強硬的母親,注重子女教育不遺餘力。不同在價值觀:安著重在培養子女挑戰主流獨立思考,蔡美兒在灌輸女兒接受權威追求掌聲和成 就。這個不同可説天南地北。

  美國新近出版了《紐約時報》記者珍妮斯考特寫安的傳記,書名意味深長叫《獨特女子:奧巴馬母親沒人説過的故事》。記得當年奧巴馬競選總統時我讀他的回憶錄,當時便為他 母親的種種前衛果敢行徑“驚艷”不已。分明是她給了兒子超越膚色、種族、貧富貴賤的基本價值觀,分明是她教他要反求諸己獨立思考、追求正義公平,分明是她讓他站在她的肩上高瞻遠矚一個簡直難以想見的理想未來,偏偏他的書名卻叫《來自父親的夢想》!現在奧巴馬才甘願坦承:“天真和理想主義是她的一部分。我想也正是我裏面的天真理想主義。”但那時他對母親幾乎是輕描淡寫,有時語氣甚至帶了輕視和貶抑——既不公也不誠,讓我有些失望。於是寫了《母親的眉毛》,為安打抱不平。現在《獨特女子》出版,安得以還原做她浪漫勇敢的自己,而不需附 麗于奧巴馬片面的競選論述。

  相對,虎媽蔡美兒窮兇極惡的教法讓人錯愕。一個受過高等教育享盡了美國文化好處的人(那自戀自得的口吻便十足美國風),卻回頭死抓住中國文化裏的過時糟粕當神明崇拜,步步打著中國和親情的名號颺颺得意,加上字裏行間張牙舞爪的虛榮和驕氣,讓人反胃:竟有這樣豆腐腦開倒車的現代父母?這樣無知 淺薄的大學教授?

  做父母是藝術不是科學,沒一套公式可用,但起碼有歷史、哲學、心理學等等可供參考。對中國歷史有點知識的人便會知道,父母至上、威權高壓的古老中國,填鴨教育製造出來的,上是滿朝搖頭死背、軟骨奴性只知跪拜君王的八股書生,下是滿地唯唯諾諾、陽奉陰違,專愛取小徑、貪小便宜的老百姓。也許因此中國幾千年改朝換代不過是新瓶舊酒,年號不同,但始終翻不出一人高高在上百姓匍匐在下的老套。文人士子再怎樣搖頭晃腦的真知灼見,終究只是在謀求怎樣幫帝王鞏固權力,打造誠惶誠恐的孝子 賢孫和無知順民。所以魯迅終生為文大力批判,尤其為孩子講話寫了《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批判中國舊式教育父權神聖的思想是“毒”,指出生小孩不是給子女的恩典,孩子不是父母的延長而是自己,應該“解放孩子……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

  我天性好強,又學的是法律和教育心理學,翻看《虎媽戰歌》因此好像坐老虎凳痛苦不堪,再加上文字乏味如流水賬(只配用翻的),不知多少次想把書摜到墻上看它頭破血流。

  有趣的是,一路冒煙到最後竟然不氣了。蔡美兒沒我幸運有個通達的母親,碰到一個強硬高壓會口出“廢物”罵人的父親,就以為得到了天下最好的家教一心要如法炮製,非得逼到讓子女發狂生恨才自覺得法。她似乎完全無視自己思考“邏輯”(若有邏輯可言)的龐大漏洞:她同是耶魯法學教授的先生(她以“我 真好運,我先生英俊聰明……”來公然炫耀)便是她鄙視的美國開明教育下的産物,並沒就因此被“毀了”。即使她最後“認輸”也不是從根本上覺悟自己有錯,而是碰到了一個旗鼓相當不吃她那一套的二女兒。至於她自己(無疑得意非凡)的“成就”(如果她肯虛心自省並參考心理學和最新基因學研究的話),恐怕是出於天性爭強鬥勝,而未必是因為父親逼迫的結果。

  兩年前公公去世後,一次談起對死者的感傷我對B説:“老實説,我覺得你對父親的悲比不上我對母親的悲。”

  悲能比嗎?這種説法有點像電影《奇愛博士》裏,原子彈轟炸機已在飛往俄國途中,美國總統在電話上和俄國總理比賽誰比誰更難過那一段荒謬對話。可是我有我的理由。

  我曾不止一次和人説:“我媽是我見過最好的人。”不用説 是出於偏見,然也是事實。現在我還是這樣認為,不只因她是我 母親,而因我是她女兒,得以就近巨細無遺地看見她這個人的裏外全部:她善良真純,幾乎不含雜質。

  魯迅寫他母親,自學到可以讀文學作品的程度。我想到我母親。

  讀到安在奧巴馬小時親自早起教他唸書,我想到我母親。

  齊老師《巨流河》裏寫她母親在幼子死後偷偷到後院哭泣, 我也想到我母親。

  法國片《天堂路588號》裏,深情描述原籍阿米尼亞的主角和父母(尤其是和母親)的感情。其中一幕是父親死後主角回家看母親,那天早晨他正在喝咖啡,聽到前面裁縫店裏母親和一名來 取衣服的女顧客對話。價錢早已説定,可那富婆卻還是纏著要折扣,母親始終溫和應付,是他聽不下去出面指責富婆明明有錢還要貪小便宜:“既然這樣,不要錢了,免費奉送!”女客氣衝沖走了,他轉身讚美母親不卑不亢才表現出了誰是真正的貴婦。不用説,我又想到我母親。我幾乎處處都想到母親。

  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裏寫他小時候每晚一定要母親親吻後才願上床,不然就沒法安睡。我們和母親間沒那種卿卿我我的依戀,有的是無言的敬愛。這份感情隨時間而越發加深,因為越長越體悟到:我們做不到母親的半分半毫。

  6

  不談親情,一個人怎樣衡量自己的父母?是看子女的成就嗎?

  不管有沒有奧巴馬這個總統兒子,安都是一個獨特可敬的不凡女子。

  我格外在安身上看見我母親,因為她們個性上素樸、同情弱小、拒斥名利、堅持原則和理想的地方非常相似。儘管母親沒博士學位也沒豐功偉績,只是一個無《巨流河》可寫的平凡女子, 但我們幾個子女和她一比便渺小了,雖然我們學位比她高。

  魯迅兒子寫他父親教育他是“順其自然,絕不願戕害性情”。母親教育我們也是,嚴加管教而絕不扼殺子女自我。設使母親當年以虎媽手段來對付我們,我不禁毛骨悚然,想起《紅樓夢》裏賈寶玉滿腦功名的古板父親賈政和罩在父親陰影下而一生鬱鬱不歡的卡夫卡。幸好母親不是那樣的人,她全身上下沒一根唯我獨尊的骨頭。感謝母親給我們家花的溫馨、野花的自由。

  以前陪母親上市場賣菜,菜販豆腐販總會熱情喊:“張老師!張老師!”在街上遇見家長,也是一樣熱情喊:“張老師!張老師!”

  這時,遠遠的,我看見母親走來,形象越來越清晰,我看見她溫和的眼神謙衝的笑容,不斷不斷地走來。我想和學生與家長 喊“張老師!”那樣喊:

  好一個女子!好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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