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2/28

萍聚瓦窯溝/阿盛

 關落陰見聞錄

 1992年,夏,伴報社同事到萬華西區看「關落陰」行術,同年,又二次。與之前在家鄉見過的幾乎無別,細節與穿著略殊而已。

 行法術者皆男人,是否紅衣道士則未審,因為彼等都穿普通服裝。所供奉的神祇皆羅車太子,地點或神壇或一般住家。法術施行前之請神儀式大概相同,受術者以婦女為多。

 舉一例。一人欲見已亡丈夫。其過程概約如此──受術者(甲)坐在神像前,以黑布蒙眼;行術者(乙)口念咒語,以尺或木板敲桌,持續。約十至二十分鐘,乙問甲一些話,甲亦回答,有時答符所問,有時答非所問。忽然甲身體顫抖,呼叫:某某,是我。乙亦忽然閉目開口,聲音改變。接著甲乙一問一答,皆家常語,如在此好否、兒女平安否、叔嬸如何、親人如何、須要何物……。甲亦泣亦言,乙則安慰之。最後,乙道別,聲音回復如初,甲則低泣漸緩,以至停止。

 當然過程無法細述,其間語言往往有旁觀者無法理解的。

 那麼,可不可信?不太確定。一般而言,關落陰之行術者與受術者皆肯定其術不虛。然,套招亦有可能。甚至於行術者斂財騙色,往往有之。

 既說不太確定,則當有可信者乎?曰,或然。

 曾陪友人赴三重請行此術,我旁觀,過程大類萬華之例。友人欲見亡母問事,結果問出其母生前收藏之二十兩黃金及失去多年之銀行存款簿印章。另外,還有些對話,事後印證了。我問:令堂與你見面了嗎?答:確見影像,面目不十分清楚,但依稀形似。再問:聲音如令堂生前嗎?答:確實。

 友人隨即轉業,退職金優厚,據云乃其亡母力勸。之後不幾年,公司開始裁員,離退甚至毫無尊嚴,遑論多金矣。友人嘖嘖稱奇者另有一事。對話中,其母數度嚴詞質問:爾父再娶,敢真正無情如此?為何?實則其父再娶,距行術時只二周,且未曾請客。

 行術者與友人根本不相識,事先亦未期約,臨時造訪且唯稱姓氏耳。

 關落陰,又稱關三姑或靈降,在古代行法術者多是紅頭司公(紅衣道士),清紀曉嵐蒲松齡所稱「走無常」,跡近似之。

 我的〈華年鬼故事〉一文,提及白居易〈長恨歌〉中有類似關落陰的描述。揣測,詩人應是有所聞而作此詩,料非純屬想像。換言之,唐明皇很可能求助於靈媒舉行關落陰或招魂儀式。但從詩句來看,李並未與楊面晤。

 漳泉福初履

 1993年,首度到福建。聯合副刊策畫「作家尋根之旅」,旅者四人,廖輝英、王浩威、簡媜、我。瘂弦主編、編輯陳義芝領隊,編輯侯吉諒在彼處等待會合。

 到福州,再同遊漳州泉州,然後四人分頭出發去祖居地,各自返福州,同遊。行程大約如此,詳細路線時間已無法準確記憶。

 那時兩岸來往的限制仍多,但也不至於太麻煩。1980年代初期,我在報社的「大陸研究室」待過一年餘,天天看過期的人民日報與官辦雜誌,對大陸現況稍有識知。最常讀的是大陸作家的小說,特別是「傷痕文學」,藉由古華、張賢亮、汪曾祺、劉心武、張承志、史鐵生、馮驥才……等人的作品,了解不少真實的曾經。以上名單未知是否全都記對,當時台灣沒有出版他們的作品集,鍾阿城算是較早「登台」的。賈平凹的《廢都》、陳忠實的《白鹿原》則確定是在福建購買。

 我的祖居地十分偏僻,奔波復奔波,到達了,聽簡報後小走看走看,「老鄉親」請客,完全鄉音交談,之後又趕路。但印象深刻,至今還記得村莊地形地物,包括小路大溪怎麼轉繞。

 漳州泉州福州其時似乎恢復許多古習。泉州一街上,到處唱南管,我聽到差點忘了回旅館。漳州街景酷似1950年代的台灣市鎮,連棉被套花色都像。然而,我注意到大變化的前兆徵象,三地皆有不少新西式大樓,間立於老平房區中,玻璃幃幕牆面隔著低屋互映,一個快速西化的時代終將來臨,誰都看得出來,老中國不可能再老下去了。

 我直到成年都被灌輸「反共」,可是,二戰後出生的人,需要或能夠或願意去反什麼共?尤其是喜好文學的,必定深知「百代興亡朝復暮」,政治只是搶過來劫過去的殘暴遊戲,搶到則幾個人了不得,被劫則千萬人不得了。我在福建與當地文友相處數日,無一語言及政治。

 在泉州參觀一寺,圍牆上有米篩大的字「南無阿彌陀佛」,釋弘一筆跡,我立阿字下,請簡媜拍照,取「阿盛」意,我自小隨父母信仰「北有玄天上帝」。在福州一廟見到朱熹撰的對聯:「此地古稱佛國,滿街都是聖人」,莞爾,這朱文正公真是菩薩心腸。許多年後,女作家鄭瑜雯取筆名為宇文正,我每見皆想告訴她此事,年大故,每忘之,今錄於此,存證。

 福建文友送行,特贈多物,就中漳州水仙數球,我看出是極佳品種,未料被海關沒收了,今思之猶覺可惜。

 萍聚瓦窯溝

 1995年,夏秋之交,遷居中和。住處距永和只有兩百步,近瓦窯溝,沿溝認識新環境,見到一方新屋推銷看板,其上圖畫樓房,群樹圍繞,一條水藍小溪彎抱樓房群樹,看板兩側各大字一列,魏碑體,字曰:「你家沒有我家有」、「我家門前有小河」。我佇立贊嘆,原來天才往往拐個小巷就會碰到,而且,說不定緣溝行即可能忽逢桃花林。

 路街巷有時難以分辨,直走同一條路,可能在某處發現,出發時用力記著的路名顯示在右前方二十公尺的指標牌上。幾番折騰,幾番忘路之遠近,我再不肯處處志之,乾脆胡亂闖關,奇不奇,從此鮮又迷途。

 雙和其時還有不少三合院,我一眼立判,是前代小農之家。永和保安保福路口有一老宅,應屬古之中小地主。我知道終究所有三合院都必然拆掉建大樓,路過總要停下來看許久。

 騎腳踏車遊行,很快便找出雙和最大特點,樹極少,除了公園校園之外,樹是「稀有動物」,大概都受不了鋼筋而拔足逃去他方了。偶爾在樓林角邊見到一棵寂寞獨向黃昏的大樹,真能令人老淚縱橫。

 我常往土城觀風。這是個特異市鎮,連城路越過中和後,路畫分出陰陽二界,正手面是喧喧車馬,倒手面是人何寥落,「陰界」土饅頭未知萬千,「陽界」水泥壁直欲頂天。靠左,人行道上伸手可觸及墓碑,靠右,人行道上商家櫥窗緊相貼。

 再近土城,路兩旁一樣荒涼。更近一些,老聚落在焉,新市區在焉。老聚落的老屋很好看,新市區的新象很耀眼。

 其實,捷運永安站地帶以前也是「大夜總會」,至今仍有幾座墳未遷。雙和耆老言,雙和醫院址亦是,自強游泳池址亦是,小型的簡直指點不完。我固定在一家理髮店整髮,司傅,以走馬瀨聞名的大內人,來北四十年。他說了不少雙和舊事給我聽,重點總一句:區區廿萬小時,溪床翻成鬧市,巨富本來貧農,誰能計算得失。

 住中和已十六年,我還是有飄萍的感覺。然,萍聚也是有緣,我衷心惜緣。在這裡與許多讓我開顏或頭痛的十二生肖談文學,在這裡把1248公克的早產女兒養到會用文言文跟我頂嘴,在這裡寫了七本書,在這裡結交無數好朋友……。

 我有一忘年友,住永和八十餘年矣,退休後書畫自娛,不管藍綠,無論統獨,心中自有一方桃花源。斯亦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

 楊母賴氏閃事略

 1998年,我生日後四天,母親辭世。

 母親生於大正三年,姓賴,單名閃。此字,台灣語不作閃電解,當動詞,閃開、走開之意。前人,取惡名之因有二,一是命名者不識字,隨便呼叫;二是計算八字,故意用壞名壓制壞命,以利養成。柳營舊代大地主劉家之後人劉吶鷗,其母名恨,與我母之命名,同屬第二因。外祖父識字,育一子一女。

 人各有命。劉母嫁入豪門,不幸夫喪甚早,接連喪子,大半生居新營,獨力掌理龐大產業。我母勞苦半生求溫飽,五男二女全體跪拜送她遠行。怎麼比較?

 我在「2011劉吶鷗國際研討會」充當引言人,曾談及以上故事。

 母親與絕大多數同輩女性一樣,不曾入學。無關貧富,關乎封建。她接受的教養,與鄭氏領台時人不會有多少差異,二戰結束前,她的日常生活完全無別於三四百年前的人。

 戰爭期間,外祖父病篤,母親守護老人兩年,就在夜間空襲轟炸聲中聽遺囑。老人疼惜獨生女,她繼承一半房地。事屬特例,也因此遭逢特別際遇,成了深心覷覦的目標。她傻傻的聽話在一小疊寫滿字的文件上印下許多手指模,隔日,她連片瓦都沒了。

 但是,母子緣分幾半世紀,她從未對我們表示任何怨恨。我只聽過一次類似的言語,大妗與她口角多時,她用一語結束:「所有的,你們都奪了,還要我怎樣呢?」此後,大妗再也不找麻煩。

 大妗老邁,乍然精神錯亂,母親憐恤伊,頻往視,送食送衣,處理便溺,凡半紀。伊偶爾稍清醒,輒喃喃為往事道歉,顯然知情甚詳,良心不安。母親親送伊上山頭,執禮如古習。

 我這半生,學做人多過其他,雖至今猶常被嫌「不會做人」,但母親的厚道,我確實學到一些。

 1995年,女兒出生,是母親最小孫,她還特別吩咐莫重男輕女。兩年後母親病篤,我每隔幾天飛行南北,某日,往探視,我頻問知是誰否,她呼我全名,居然北京語發音,我驚愕莫名。當夜,夢中母親來,面容如常時,卻是嬰兒身體,與我嘻笑玩耍良久。越二宵,凌晨,電話,聽到頌經聲,母親走了。

 我悔到恨自己,明明至親入夢告別,以臨世之身,反喻離世,我不悟,終至未見最後一面,未聆遺囑。人生憾多,孰有甚於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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