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17

我的理髮師父親/姚秀山

<第27屆梁實秋文學獎散文創作類評審獎>我的理髮師父親

 這輩子,第一個替我理髮的人,是我父親。

 他十一歲輟學,投靠從事理髮的舅舅,在彰化台糖附設理髮廳學徒。學徒,每天掃地、清洗毛巾、磨剃刀、替人洗頭擦髮,沒做好,頭上一個響栗。

 父親說,自己學徒那家店好,夠安穩,安穩就是好。它有固定客源,台糖員工與員工眷屬那時輪班入來修理門面,夠他們店裡整日忙活了。一間店,七個師傅,七隻剃頭椅,十幾把剃頭刀。學徒會得到一把師傅汰棄的舊剃刀。它上了年紀,世故冷靜,但本性剛烈。溫柔細膩,但充滿危險。父親說,日本製的,米色塑膠握柄。它是隻身一人、離鄉打拚的父親最美的初戀情人。一得空閒,父親就讓情人舔嚐自己的膝蓋頭。父親的膝骨是突的,像兩座執拗堅篤的山丘,刀鋒走山坳,走出一條一條血路,傷了,改走另一座山頭,傷口數日就會癒合。刀拿穩了,開始替自己修面。更穩了,開始替顧客修面。

 剃刀會咬人,也會調教他輕狂不定的手。理髮師傅的手是刀刻塑出來的。剃刀是主子,手是奴隸。父親不懂黑格爾,也沒聽過黑格爾,但他知道,他得當自己的主子。他知道,拿得了這把刀,喫得了一世飯。剃刀的刀柄要以拇指與小指掐撚,要夾得夠輕、夠緊,刀才會安穩,安穩對刀口上喫飯的人來說最要緊。另外三隻指頭要離得遠遠的,好替刀開路,讓刀走斜鋒,雙指間的軋草機呈四十五度角,拿刀的人得耐心看管它,像凝視一扇半掩的門。像獨自守住一個祕密,一個欲蓋彌彰的祕密。

 推剪,他們管叫手推子。手推子要以四隻手指與拇指的指腹協力壓制,手得逼迫自己成為森嚴的法西斯,拇指得堅貞不移,以免動搖。剪子就相反,拿剪子上工,拇指搖身一變,成為革命遊擊隊首領,靈敏是速度和節奏的要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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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學時,替我理髮的人,是我父親。

 男同學有齊瀏海,有中分頭,有旁分蓋耳,我是三分髮針貼頭皮,被取笑了,覺得難堪,回家便向母親說情,父親聽見了,儼然表示沒得商量,短髮清爽,安穩,短髮夠乾淨,那是正經的模樣。父親理髮的作業時間比誰都長,他專注細部修飾,其他師傅不是這樣。父親撿髮尾的時候,幾乎會把自己的臉湊到我後腦勺上,我能感覺他的目光匯聚在我後頸上方,我能聽見他凝屏呼吸壓抑的力道,我能聞到他間斷弛緩吐氣的氣味。他說,你乖,你別亂動。他說,你得有些耐心。他說,就快好。按捺不住,頭上就挨一個響栗。

 他說,彼當年他學徒。整整三年半,天天豆菜配飯,台糖福利社一天伙食才五塊錢,供三頓餐,便宜。店家供宿,不支薪。只有年前,老闆派紅包給眾員工壓歲,學徒得六十塊錢,加上一件卡其襯衫。他會穿上不合身但嶄新的襯衫獨自進戲院,鎮日看日本電影,然後返家過年。

 三年半出師,他穿上理髮師傅的白大褂,月薪四百二十元。彼當年,一碗陽春麵才兩塊。他說,自己的第一個客人是個孩子,也才你這般大。

 然後入伍當兵,從軍兩年,待軍中的理髮部,替老芋仔軍官剪髮還有榮譽假。退伍,父親返回彰化頭社張厝老家開自己的店,三坪店面兩張椅,理髮、修面、刮鬍子加洗頭,一共才收八塊錢。莊跤人儉省,理髮的間隔長,頻率低,才四個月,父親就把店收了,接著受僱蘭州街的一間家庭理髮店,月薪五百塊錢。兩年後換東家,店面在雙連,再兩年,民國五十八年,他才敢去迪化街的大型理髮廳蹲,同樣供宿,薪水三千元,店面就在永樂市場旁,生意好,一間店養十三個師傅,十三隻椅,上工得按排序,輪班按順位,得要會巴結,會看人臉色。父親說,一待就是五年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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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學時代,替我理髮的人,是我母親。

 母親效率快,髮型可磋商。父親只能站在一旁,抱臂監督,以家父長與老師傅的倨傲姿態,從技術與道德層面下指導棋,同時遮掩自己被嫌棄的怏悒。

 一樣是理髮師傅,父親講來講去都是他那些工具,母親的故事是人情。父親是輪廓,母親是細節。父親是髮叢面前一張臉,母親是表情。

 母親說,她本來蹲的店在松江路文主公廟那兒,就在康寧大廈旁的巷弄裡,後來轉去廈門街,不久,老闆將店頂出去,父親正好是新頭家。母親本想離開,但父親恰巧是同鄉,母親的姑婆嫁給父親的伯父,兩家又是姻親。此前,父親還曾跟母親的大姊相過親,婚事沒成,倒成了情面。人情壓力讓她留了下來。幾次收工,這位同鄉頭家兼姻親會約她一起看電影,她都藉故拒絕。我問母親為甚麼拒絕?母親說,我不想嫁給理髮的。

 我不知道,後來父親、母親為何還是在一起。後來他們結婚,在文昌街以二十萬頂下一間店。我問母親,哪來二十五萬?母親說,去跟會。新店面,房租每月九千,店面加徛家共十三坪,店後頭是菜市場,有人潮,還請了八個員工,擺上八隻椅。兩年多,厝主欲將房租漲足三萬元,他們才結束營業。

 母親說,我就是在文昌街這間店裡懷上了你,你是在這間店彼陣落塗的。積蓄不增,一切都得從頭來過,「從頭來過」對他們來說有兩個意思,他們夫妻輾轉流徙到蘆洲,開了婚後第二間店。

 我是在這間店長大的。小時候,我記得拉哩歐裡卡式唱帶的日本演歌,搭上電推剪哇哇叫喊個不停,但母親說我記錯了,她說,那是我長大以後的事,電推剪吃電,電多貴啊,你小時候我們罕用。

 小時候,我記得店面的地磚,黑白分明,像極父親的倫理觀,非黑即白,清清楚楚的二元論,對的,錯的,沒有灰色地帶。他說自己不菸不酒,不賭不嫖,那是對的。黑白拼色磨石地磚,像極長大之後看的電影《春光乍洩》,張國榮演的何寶榮跟他異國的戀人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舞廳 Bar Sur黑白地磚上大跳旖旎的探戈舞步,但我家的店裡沒印象誰跳了舞,父親、母親的腰板子僵挺,兩雙腳慣性久久凝然佇立,不換不移,腿肚摸上去像洗衣板。他們的身軀不靈敏,他們生來是用手指頭仔跳舞的那款人。

 小時候,我記得自己家跟同學家不同。我家門前掛了一隻轉不停的燈筒。我常發獃望著它旋啊旋,我跟自己說,紅色最美,我是旋轉的紅色,母親是白色,哥哥是藍色。父親沒有顏色。

 小時候,我記得自己問父親,你為甚麼是理髮師?為甚麼世上會有理髮師?他說,他們的祖師爺是八仙裡的呂洞賓。他說,明朝皇帝朱洪武癩痢頭,誰替他剃頭他都不滿意,剃髮師一個一個被殺,祖師爺呂洞賓為免無辜濫殺,遂化身理髮師,替朱洪武剃頭。所以,理髮師的技術最重要,技術好,甚麼都安穩。小時候,父親在我心中就像布袋戲裡的呂洞賓。呂洞賓手持拂塵,肩揹寶劍,父親的拂塵幻化為刮鬍刷,寶劍演變成髮剪。但呂洞賓無法解釋三色燈筒,念書之後才知道,那是為了紀念二戰時期一位愛國的法籍理髮師。

 從小,家裡有另一套語言在流轉,在來來去去的師傅間的流轉,像洗頭槽的水,開開關關。那是理髮同業之間的黑話,讓顧客聽得見、聽不懂的切口。「掐蕊」意指「固定的客人」,「落容」意指「修面」,「落頷容」意指「刮鬍子」,「探井」意指「清耳垢」,「醜路挲」意指「奧客」,「卡仔」意為「錢」,「落塌卡仔」即師傅之間詢問該收「多少錢」……

 母親說,你出生那時,蘆洲猶原是莊跤所在,店面加徛家攏總二十八坪,月租只七千,生活開銷低。一切都好,就差沒生意。一間店,兩隻椅,沒有其他員工,就我的父親加母親。母親說,開始,店裡除了兩張理髮轉椅,只有一份日報,其他甚麼都沒有。客人不上門,夫妻每天開店就燒錢。母親接了家庭手工,沒客人就在店裡做塑膠花,一天才能折滿一公斤,賺一百塊;或是釘雨傘釦,一台釘釦機,弄到滿手傷,做到夜深,熬夜忙活也才湊足四十塊。沒收入,連長途電話也不敢打,房裡頭,夫妻擠一張單人鐵床架,鋪草蓆。外公北上探女,替甫出生的我算命,他說,這孩子命帶財庫,別操煩,生意會有起色。後來果不其然,除了一份日報,他們又添購一台二手拉哩歐,再來店面裝潢,用的是便宜的夾板牆,花六萬,再來又買電視機,再買電扇,最後裝一台二手冷氣機。燠夏,店裡不燒燜、不無聊,客人才進得來、等得住。母親說,彼當年蘆洲還沒鋪電話線路,店裡有電話是很久以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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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學時代住校,終於得以脫離家裡森嚴的髮禁,我刻意好久不返家,從升大學的暑假算起,耗時一年半,將一頭長捲髮攢存到腰際,加入吉他社團,吉他彈得不怎樣,至少模樣看起來頗 Queen。過年回家,父親慍色難抑,不顧場面大聲斥責,他說,那一整頭看起來親像腳仔仙,不受教。

 當年,我熱戀油漬搖滾,精神原鄉遠在西雅圖,靈魂父親是卡特‧柯本,我心想,自己也只願活到二十七,隨時都可以拿把獵槍轟掉自己腦袋,頭髮當然不必剪、不必整理。父親有個多年老顧客是于右任的學生,賜字給父親,父親將墨寶掛上店頭牆面,一掛二十年,左聯「免禮脫帽進來」,右聯「打扮從頭做起」。他說,你變鬼變怪,這種變法(變「髮」?),恁爸看袂落去,我是做剃頭的,你是我後生,我的人客看到怎麼想。

 後來索性不回家,穩定最好。

 時代在變。舊的從前都是新,每次,父親還是說他舊的那一套。他說,以前理髮廳都用搪瓷缸煮毛巾,沒甚麼毛巾保溫箱。以前的剃頭椅不懂轉向,只有靠背能躺能立,硬挺挺,不亢不卑。

 替顧客吹髮,用的是鐵皮熱風吹風機,那時還沒有冷風塑膠皮、出風分段數,一切靠技術。那時更沒有康禮士牌刮鬍膏,刮鬍膏得用肥皂慢慢打成泡,手腕得快轉巧勁,肥皂泡才會細緻又綿密。替顧客披領巾,綁圍布,在客人嘴上敷蓋一條溫熱濕毛巾,修剃臉部各處,得適應不同角度,運走各式刀法,順行、逆行、正刀、反刀、立刀。客人躺平就睡,一睡也才十分鐘過去,醒來時,神清氣爽,像足足睡飽了十個鐘頭,舒服如同一宿眠夢雲絮裡。替客人洗頭,當年哪有甚麼洗髮精,用的都是水晶肥皂、南僑肥皂,洗頭有前俯衝洗,有後仰抹洗,端看剪髮程式與需要適時作判斷。指抓手路與頭部按摩的運用也複雜,推、抓、按、振動、交叉、叩打、揉搓,手指的力量運用和泡沫控制裡也看得到技術,髮面油脂要洗盡,頭髮吹起來型才會挺,頭皮也不能洗太乾,否則像扒去一層皮。白髮染黑髮,兩種藥劑要下對劑量,得看準人客的髮質,抓準它吃色的效能。各種拿捏之道,靠的是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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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學畢業後,當兵退伍,出社會,替我理髮的人,是外面髮廊的設計師。

 一個旋轉門過去,時代變了,歐美與日系新式髮廊開始大量進駐島國,所謂家庭式的理髮廳日趨沒落,轉眼就要被時代淘棄。年輕人在裝潢富麗的美髮店、美髮沙龍捨棄了他們的頭髮,在此之前老早已經捨棄了我的父母。我記得,我家曾是蘆洲生意最好的理髮廳之一。從前要出門,得穿越客滿為患的廳堂。那些人客或站或坐,擠在店內,一扇厚重的玻璃推門是家的盡頭,上面就紅漆寫了「家庭理髮」,盡頭之內一片烘熱,有人會議論政治,有人滿嘴談論自己孩子,有人談景氣說生意,那些叔叔伯伯會像父親、母親問我多大歲數、問我多高、問我成績,有時會從客廳闖入內室尋便所,從走廊經過我的房間,侵佔我的私領域。這些外人落髮尖銳如針,找上我的衣服,找上我的手掌,刺入肉裡,否則就像鋪爬客廳地板的黑毛氈。有天我發現,反反覆覆滿地掃不盡的落髮終於結束了。返家見到父親乾晾著剃頭椅,坐在電視前看政論節目,罵政府。我還記得,那是家裡汰換過的第四台電視機。第一台黑白電視機在小總統死後沒多久壞了,李登輝上臺後是彩色的。

 時代變了。母親最後學會的是打薄剪和電捲棒。我想跟父親說,時代變了,他沒跟上時代。變了的世界很新穎,很豐滿,很精彩。與復古油頭結合的英倫龐克頭,日系傑尼斯款的長髮或厚瀏海,歐美雅痞式龐畢度頭,韓系的男士經典復古鮑伯頭。捲髮拉直的離子燙,解構頭髮纖維的玉米鬚燙,蓬鬆立體的空氣燙。歐美曾經風行的挑染,會讓髮量看起來更深厚的片染,女明星引起風潮的豔彩粉筆染。這些,父親全都沒跟上。

 父親沒跟上的,很多。父親沒跟上科學研究,他剪了五十年頭髮,不明白頭髮是角質,鹽鍵和氫鍵造就頭髮的強度和彈性。他不知道,頭髮其實也是皮膚,他的手因為碰太多洗髮精與染髮劑而潰爛。他好議論時政,但沒跟上他活過的時代,他不懂歷史,不清楚自己在史冊中無法尋獲攸關自己的寥寥數行。他過著那種在幾枚銅板間攪和的生活,他毫不轉圜仇視指派給他的敵人,與自己的孩子共處時,見証自己脆弱的權威隨歲月悄悄崩毀,滿口他的孩子不願聽的話,聽不懂他的孩子說的話。

 父親書念到五年級,錯過了許多。他識字不多,從前總愛拿報紙找我問字,問這個字怎麼念,問那個字甚麼意思。大學時,我讀廢名寫〈理髮師〉,「匠人手下的剃刀∕想起人類的理解∕畫得許多痕跡。」,又讀 ?弦寫〈三色柱下〉,「總是這樣的刈麥節∕總是如此豐產的無穗的黑麥∕總是於煙士披裏純的土壤之上∕收割,收割∕南方的小徑通向耳朵」。原來不文的父親是個匠,瀕臨詩意的匠。我曾經有股衝動想跟父親這麼說。那次返家,走到家門,玻璃店面裡一個客人也沒有。父親開著電視,坐在理髮椅上打盹,我仰頭看見門口那只老舊燈筒,兀自轉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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