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25

105學測作文題轉彎 靈活學習思考

學測作文題轉彎 靈活學習思考

2016-01-25 01:59 聯合報 黍離/高中國文教師(台中市)


報載今年作文彎腰郵筒被補教「名師」批為爛爆了!真的是這樣嗎?

前年學測作文題為「通關密語」,同年指考為「圓一個夢」,意識形態仍封閉於過去一再出現的「走過」、「失去」、「應變」、「逆境」等,令人失望!

大考中心所公布的範文更因此能被補習班拿來擷取佳句,拼湊現代八股文公式,並公然宣稱反正閱卷老師只改這一次,作假也不會被抓到等,讓平時愛玩遊戲不讀課外書而程度欠佳的學生們,迷信有此捷徑保證讓他們一步登天;連程度好的學生也不敢不相信,深怕錯失高分絕招。

十二月開始就有學生三天兩頭地缺課,到了一月分更是消失殆半,投身於所謂「衝刺班」,棄正常教學如敝屣。考前教室不曾全員到齊,常態的扎實教學複習還被學生私下抱怨「為何不用補習班的方式,只講重點就好?」

更扯的是,有學生考七十四級分後,竟遷怒筆者「就是聽你的話不用公式,作文才沒寫好!」尤其到了今年這一屆,剛升高三就出現千篇一律的寫法,不同班不同題目卻能不斷看到相同架構和段落,真是叫筆者瞠目結舌!

然而,自去年學測出「獨享」,便開始有顛覆一般思維的意味,令筆者眼睛為之一亮。今年的題目更是開放,完全沒有傳統思維的包袱,「彎腰郵筒」看似無厘頭,然而卻是「深者見深,淺者見淺」,作答內容高下立判的好題目!前兩大題也史無前例連成題組,以「改變與轉化」為思考線索,不但符合時代的脈動,更意圖鑑別學生平日是否能跳脫考試導向的讀書模式,具有靈活學習思考?這樣的出題企圖,使筆者對教學重新燃起希望。

若依此方向不變,考試領導教學的正面效應能夠就此發酵,也許語文教育就能由制式訓練中鬆綁,使學生回到正常課堂,不再視討論互動、腳踏實地的學習為無物,而能夠完整學好高中三年課程。如此便有機會確實銜接一○七課綱的課程變革,而教改才算真正踏出了第一步。



學測作文小題大作後 困在自我世界


2016-01-25 01:59 聯合報 曾彩娟/高中教師(屏縣九如)


這次的學測作文又要「小題大作」了。

我向來不喜「小題大作」的處世方式,日常生活中小題大作,會把一件簡易的事,搞得很浪費時間、浪費人力。

古有明訓:「識時務者為俊傑。」用功不如用心掌握出題者的旨意,是考試得分之鑰。無怪乎很多國文老師或筆試常勝軍的學長姊,會傳授秘訣教學弟妹考作文時必先審題,若遇到小題則要大作,而且務必立刻扣題還要寓意深遠有所寄託,才更容易脫穎而出得高分。

扮演著「教學」與「考試」兩者等重的教育界,身處其中的我對近十年來學測作文命題趨勢卻有所反思,總覺得這樣的選才方針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凝滯與阻塞。

「我看歪腰郵筒」,說真的要洋洋灑灑六百至一千字還不容易,與其說考文筆不如說是發掘瞎掰高手。

「我看歪腰郵筒」屬詠物類當然要有寄託,而且題目還特別指示要有「我」。

果真「Me世代」發酵,近十年來偏向小物小事出題,而且著重「自我」,自我生活經驗與感悟等等,寫出自己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唯我獨尊的Me世代,不斷被教導要愛自己,自己是獨一無二的,或許是受人本教育理念所強調重視每一個體,這樣的教育走向也無不可。但是……。長此以往,如此趨勢之下的考試教育,過度強調自己,人生格局勢必變小,生命器度也可能凝滯與阻塞,國際視野大受侷限。

常見讀書考試往後求田問舍、算計何時升等、退休金多少?追求個人福樂榮耀,此與傳統的「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的價值觀又有何差異呢?我身為教育界人士,深深感悟:今天還能反思回歸「讀書在變化氣質」的人不多了,真的不多見了。如果因為人本思想而要重視自我價值,但培育出爐後只是增多了盤算自我利益的公務員,我們選出這樣的下一代,看重自我價值勝於社會價值的讀書人出來處理公務,實在堪憂。

2016/1/18

水城一春今日盡/張怡微

眼下這就是水城。

累贅的話說多了,反而會破壞它充滿隱喻的日常質地。每一次我從桃園機場回台北都是傍晚,就這樣眼睜睜看著高速公路以外的層巒遠山,明淨,宛若氤氳水墨,冒著惘惘的仙氣。多少,會令人聯想起石黑一雄小說裡日益蒼茫的他人心緒,布置了人為的光影。有明暗,也有親疏。留白裡全是真諦。《我輩孤雛》那一本書,我是在從台中到高雄的火車、又高雄到恆春的汽車上看完的,途經八個半小時。石黑一雄的英國不是我想像的英國,當然真的英國我還沒有見過。他的上海更不是我所親歷的上海,雖然真的上海早就跟我說了拜拜。蜿蜒的恆春公路終於豁然開朗之際,我闔上小說,抬頭就看到了碧藍壯闊的太平洋,宛若隻身穿過戰時硝煙後,心裡僥倖的大寧靜。那一刻,即便做為異鄉人的我,居然有些想念台北,就像眼前的美景美則美矣,只可惜是異鄉。「異鄉」二字,如今慢慢地,在我心裡承載了更為豐腴的意涵,足以細膩到一座島嶼兩眼之間溫潤的餘地。它不是國,不是省,不是市,不是社區,而僅僅凝縮為眼緣、是經年積攢下的親昵,自呈心靈一隅,是大寄託落空之後的小慰藉,宛如暴雨將歇。

但就像歌裡唱的那樣,台北其實並不是我的家。

墾丁是許多年輕人都曾蜂擁而至、又蜂擁而去的風水寶地,望山面海,然而我早就不會為此美景產生嫉妒。聽說古早以前,車站旁還有舊書店,是海邊通往城市的視窗。然世風日下,終於就連這樣樸質、自足的土地上都不再容得下二手文學的偏安。直到我到達的那一刻,它貧瘠樸素一如百年以前,神祕更如創世初。藍色與天際,象徵生命的同時也吞噬。即便是想像的聖地,我對自在海洋,也從沒有建立起任何迷信、甚至算不上滿懷崇敬。大部分時候我都不願深想神祕世界的因緣,寧願保留那份陌生,像拒絕社群網路推薦給我的任何「你可能感興趣的人」。

我父親就是海員,一生漂泊,壞了性情。我和母親遇見他,從一開始就像是遇見遠方。我一直覺得,我和父親之間相隔的暗礁再苦硬深沉,那也是沉甸甸的暗礁,不是輕盈的浮塵。它極難被撣去,如灰飛如煙滅。而隔著歲月,我始終沒有勇氣跨過的,又豈止是幾塊石頭。父親極少對我提及自己在水上飄蕩過的一生裡曾經有過多少忍耐,也極少對我提及他對於陸地世情裡頑固寒涼的陌生。他退休以後變得好像一個小學生,隨我繼母一起買卡片乘搭捷運,又四處詢問家附近市集或銀行的方向暗暗做著筆記。我看著他們相互扶持的背影,忽然有些成人的感動。我為他們開心,像祝福一對自己不認識的夫婦。以至於內省得知,多少年來,我曾有過的全部的、關涉父親與海洋之間碎片的象徵,其實都是我的私人想像,是我任性的附會。不適之地,也是因我個人的不適而臆斷出的他的彷徨。他從來不是我心中的少年翁達傑,他的船艙裡也沒有貓桌。

When we were orphans.那同樣是這座島嶼沉痛的運命,像一個巨大的隱喻。累贅的話說多了,反倒顯得有些置身事外的薄情。事實上無論它終會以什麼方式豁然晴朗起來,都攜帶著逝去時光裡的沉重夢魘。台北為此而日日垂淚,他看似那麼健忘,事實又那麼耿耿於懷。他陰鬱得像一個終年委屈的情緒病人,在門庭若市的日常裡老盡少年心。他彷彿總是,酷愛在這樣的季節裡,硬拉著你站在鏡前,看方向倒置的你的同情,他的愁容。聆聽在他萬變的哀愁裡,還藏有悄然的蝸牛的喘息。

有一年我隨老師在雨天路過基隆向九份的濱海公路,雨水落得那麼淋漓,聚起氤氳的白色煙霧。公路上只有螢光的燈柱指引方向,山海靜成大蕭條。老師卻特意靠海停車讓我下去看看,我不知道是為什麼,因為眼前什麼都沒有,黑白一片,只有浪,一陣又一陣拍打海岸。海風捲起沉重的海水,又忽然間潰散,幾次重複,宛若性無能的丈夫無論幾番努力都終於止步於情欲之海。我看不到印象中、旅行影片裡哀豔的遠山淡影,海也不是那藍色。唯有濃重的霧,寂冷的豪雨,與浪,拼接成自然原相,不再取悅任何人。我打著無濟於事的傘,惘惘然地站了一小會兒,老師忽然對我說:「你不要再往前走了,很危險。對了你爸爸是海員嗎?想讓你看看,海上真的很無聊,很枯燥。像現在。」

像現在。我想,我只站了一小會,心下就湧起冰海沉船的宿命念想。我不知道父親要怎樣認命地站過他那一生。他人生的大部分經驗,對我都那麼陌生。我了解與我日日照面、卻只能稱之為陌生人的那些人,都比我對父親的了解要多得多。

這些年來,也唯有在這片地域,我要比在故鄉時更為親近大自然一些,也親近自己。至少從地景、從切膚的毛孔的呼吸裡,我能窺見城市性情之外的普世端倪。我只要推開窗戶,就能見到蒼鬱的群山,循著風雨走廊,就能看到雨後,地下悸動的老鼠、疾躥的青蛇,還有遠眺即可納入眼簾的蒼鷹。我乘著車,晃晃悠悠就能見山見海,但我依然很少能夠找到自己與自然之間相濡以沫的日常細節。我是這個城市裡的微小糟粕,是地球癌細胞中的一員。我的生命消耗著大量前人的歷史積累,同時又破壞著生態之鏈的每一環。我食葷、單身、無信仰,我尚未對世界做出任何貢獻,甚至也無從去懺悔自己隨波逐流的怠惰。我就是芸芸眾生中最為普通的消耗,徒勞著浪擲青春與生命。從海的這一頭,到海的那一頭,猛火堅冰都不曾遇過,我的日常飛躍裡充滿私人的窮盡。

與大自然的無可調和,卻也還有這座水城清晨裡最為迷惘的風景可依傍。朝陽將出未出的那一個剎那,我全部的目之所及,都美得懾人心魄。這個世界的絕對清晨,為老者獨享。老人們退散以後,才有了上班族登場。餬口的年紀倒序起來,則有了九、十點鐘的太陽,熾烈、慵懶、熱霧纏繞,年輕人總是要到那一刻,才翩然帶著睡眼登場,平凡得得天獨厚,心裡也無所謂流逝。是為青春裡一瓣瓣嬌豔的白日夢。

http://news.ltn.com.tw/news/supplement/paper/796332

2016/1/17

禾夕夕/葉國居

第一次看到「移屋」這個廣告牌,父親眼盯盯的對著我問:移屋是不是搬家?我想了很久後告訴他,比較像是蝸牛揹著殼走。

西濱計畫道路截取老宅一角,穿過國產局所有的相思林地,筆直駛進我們家的田。田搬不動,房搬不走,設若人能以蝸牛為師,背著殼走的搬家,父親躍躍欲試。他拾起地上的樹枝在泥地指畫,抬頭望望看板。低頭,寫下左邊的「禾」。再抬頭,又俯身寫下右邊的「多」。父親說,移是「禾」加「多」,移屋後應該禾多多,好收成。在我看來,父親寫的這字結構鬆散,子字元各自獨立彷彿互不相干,他像是在寫,禾。夕。夕。

如果,硬是要說他寫的是「移」字,直覺下似乎少了什麼似的。

父親並非眼不識丁,但認得的字數有限,對字似懂非懂。八十年初,父親突然面臨一連串過去與他無關的新辭彙,公告現值加四成、道路徵收用地等,一個垂垂老矣的考生,在濱海的偏鄉,坐在人生的試場,面對陌生的名詞解釋、計算方式,他不會作答。咬著香菸,一根接著一根。

時間是有大限的,鐘響交卷,就要決定答案。老家究竟搬還是不搬?還是要等機械怪手來開腔?

搬或不搬?二十來坪大的蝸居,到底搬還是不搬咧?截取一角雖可偏安一隅,但是房子就沒那麼完好如初了。設若人去樓空,田園漸蕪,父親又說萬萬不可,怨怨焦焦的陷入了前憂後慮的拉拔。看到了移屋廣告後,他欣喜若狂,決定師法一隻蝸牛背著殼走。

經過多方評估接洽,毗連老宅四周的土地,都無法讓蝸居容身,父親決定背著重殼遷往四百公尺外的水利地安居樂業。蝸步日行二十來米,換算距離約莫二十天才能到達。移屋工人在老宅的四周挖溝作嫁,三十六個千斤頂將整棟房子墊高,以枕木和鋼管充做滾輪,摩挲摩挲,轆轆轆轆,反覆的以油壓推動器來推動這個大蝸牛前行。

房子在旅行,父親的心情是愉悅的,他竊竊自喜保住了老家,心滿意足這個世代竟然有這般的神工鬼力。更具體來說,在他左支右絀百般煎熬時,這種開創式的蝸牛搬家,彷若是一種幻覺,讓不可能變成了可能。

房子在移動中,停水、停電,父親作息不受影響且心情亢奮,像是客家莊廟會時辦桌請客,他殷殷把工人當成客人,眼笑眉舒裡外招呼,寧靜的老屋,在施工期間熱鬧騷騰。

很不幸的,房子到達定位,工人將水電接通的那晚,父親卻生病了,咳嗽密集夜不成眠。小孩會戀床,人老會戀家,但是房子依舊呀!何以房子結束了旅行,父親的喉嚨,卻出現了移屋時匡匡咳咳的騷動聲。這聲音好像是在玩接力遊戲,白天工期結束後,咳嗽在夜晚接踵而來。

一連數日,父親咳未癒,夜深越密,我在睡夢中晃晃然,屢在驚醒的片刻以為移屋工程還在進行,匡。匡匡匡。看病找不出原由,最初以為父親是勞累所致,可是一連數月未見好轉,就不得不另作他想。移屋是父親決定的,相對於微薄的搬遷補償,移屋所費不貲,父親不計代價讓房屋完整,但是憂慮煎熬似乎沒有得到救贖,反而在房子定位後變本加厲。

他每個夜,悄悄回到考場。

父親杵在樓梯中間,右腳上一樓階,旋以左腳下一樓階,上階下階,下了階又再上階,反覆蹬上蹬下,但終究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他拿不出定見,房子都已經定位了,他仍試著把時光倒回來,呆鄧鄧的,想了又想。



此後父親經常在夜,無緣無故回到舊居。他在那塊空地上打旋磨,來回踱。像早出門的鳥,夜歸找不到回家的巢,心焦焦的在巢邊盤飛。西濱公路通車的前幾年,三更半夜車聲零落,路過有人看見一個白頭堆雪的老頭,指天指地喝鬼罵神,旋即加速油門遠去,或有醉者下車小解,被嚇得夯嘴夯腮不能言語。隨風流傳的話渣一發不可收拾。說相思林內有一個白頭鬼,為了地盤,與烏壓壓的黑面鬼爭論不休。

有一次我尾隨父親,叫了他。當頭對面問個究竟,父親卻煞有其事的說,他正忙著在移屋。

我的心頓時抽成一團。移屋?房子都已經定位了,他仍醉心在途中;睡在床上,卻不知所以然站在故居舊址上,那一定是在夢中流浪了,以身歷其境的夢遊方式,追求仍未企及的夢想。

父親不清楚自己何以若此,會在暗中來到老屋舊址。我猜,移屋只是移走了空殼,蝸牛和父親在「搬家」這件事情上,似乎無法等同類比。保有並不等於擁有,享受非同感受。從父親移屋後坐臥不寧看來,肯定是父親在移屋後,仍然沒感受到家的完整,更無法在精神上擁有那個空間。



在早之前,林後的秧圃,春來秧苗青青,父親以巴掌大般近若方形的鏟子,將秧苗連泥帶根鏟起,以環狀逐一堆疊置入簡易的竹簍,挑到上畝下畝蒔下。來去之間,擔頭的左右皆有大批的秧苗隨行,從小田到大田,他黑家白日「移」蒔幼秧,烈陽如漿汗水如雨,「移」蒔雖然辛勞,他卻樂在其中的享受「侈」字的奢華,隨行的秧苗宛若眾多的隨從婢女。一畝方田,父親一個天下。

他是「移」這個字的力行者,「禾」加「多」,越移越多。唯獨在移屋這件事情上,父親卻移得一貧如洗。馬路開通後,他去不了要去的地方。呎尺四百米,就變成漫漫長路了,成為父親晚年不分晝夜往來頻仍的道路。那是一種機械式的重複,一種無謂的忙碌奔波。日日目送揚長而過的車流,擴張父親容顏的車窗,一張張。南來北往,千里萬里。

有一天,父親咳嗽加劇,不能為一餐之飯食,匡啷匡啷食屑湯水灑落滿地。他坐癱在沙發上,頭歪向窗邊看去,短吁長嘆的說老家不見了。歲月如流,故居舊址被長高的野草大規模的占據,沿著西濱公路右側,民宅零星種進地頭地腦。次日,我決定踏回故居舊址一探究竟,站在那裡,無論怎麼盼,只能看得到四百公尺外我們家房子右上方一角。天空線在無聲無息中變調了,舊址與房子,好比是漸行漸遠的送行。我再向前方看望,砂石車呼嘯馳過,風來走礫飛沙,水文走象,又那復是昔日一望無際「禾加多」的青青田園,整座天空灰濛濛的。離開前,我再次微踮腳尖看看那房子小小的一隅,相信終有這麼一天,重臨斯地時,那小小的一隅也將在視線中淹沒。

目光分離了,就是盼。驚覺在父親的心靈裡,房子仍不停的移動著,與故居舊址不停的在遙遠,從親暱到疏離,從抽象到具象。工程十多年後,父親說他仍忙著在移屋,這事恐怕也非空穴來風,從這個角度觀之,房子與地基的距離在抽象中越來越遠,然而隨著父親的日老月衰,眠思目想日望夜盼直到遙不可及又相見無期。他在四百公尺內患了嚴重的相思,已成為具象不爭的事實。

設若真的如此,匡啷匡啷就不會停歇,移屋與咳嗽,日益月滋勢必無法收斂。又匡啷匡啷,抓心撓肝,早已無藥可醫,這好比日東月西,就算相見也無法相聚。依照醫生的說法,強迫症者身體無恙,唯係生理使然,有可能是一次緊張的夢魘經驗,此後一生如影隨行。



有一陣子父親走路顯得顛躓吃力,躺不住,坐不著,好不了。白天,他依在客廳的窗邊。照常理論斷,夜晚他應該會安分在家的。卻出人意表,父親半夜在外頭的頻率越來越高。每回父親夜晚不見了,我就會聯想起多年前那趟餐風露宿的移屋往事,停水停電的暗中,每個愉快的夜晚。說不定這麼多年來,匡匡咳咳的夜,夢遊時的披星戴月,這個幻覺持續給父親帶來心靈無上的慰藉。

那年父親天真的以為,房子原貌移走,就能完美如初,事實非也。故居坐擁四田,卿卿土地就是一把帶不走的鑰匙。禾夕夕,房子土地東分西移,父親那個字寫得支離破碎,乍看的直覺就是少了什麼,早早就預言了移屋勢必落東落西,沒有鑰匙,終究是進不了家門!

於是,父親的移屋工程至今還持續的進行中。我的歲月不斷向前,他的時間卻重複回到從前,空轉的滾輪,摩挲摩挲轆轆轆轆。他持續努力的保全完整的家,我認真的成全這個假象。

半夜發現父親不見了,我不需找他。如果真的這麼巧,天剛嚮明我就在外頭碰見他,我會微笑的向他道聲:好早呀!老爸,辛苦了。

還在移屋嗎?嘿嘿,這是我和父親之間美好的幻覺。已無探究的必要。

父親是一副什麼樣的表情——快快乎?碌碌乎?我已經滿不在乎!

禾夕夕,沒有公文書上載明的限定搬遷日那麼容易。父親在移屋中得到唯一的救贖,就是這個工程沒有完工日,永遠永遠,只在遙遠的路途中。

紅磚巷底/方秋停

這樣的冷天,如何心血來潮開往這條路?

冷空氣於車窗外會集,許久不曾見著的街景重赴眼前──新開外環道圈圍老巷子,古樸的人情駐留騎樓邊。印象中美姨家就在白河老街上,之前憑直覺便能夠找到,而今這路卻似是而非──不在這頭,車迴轉,再往前,一不小心便開過頭──明明是在這邊的啊!記憶座標發生錯亂,來回繞兩圈,卻在另一頭見著那熟悉的招牌──豐昌農藥店。

打開車門,冷風襲來,一眼便見著美姨站在店前面──

「美姨──」

過馬路時忍不住揮手叫喚─

─美姨和媽愈來愈相像的模樣映進眼簾──美姨見到我先是一愣,隨即綻露出笑容。她寬厚的嘴唇和媽不同,卻有著觸動我心的神態!

美姨是媽最小的妹妹,上頭兩個哥哥、兩個姐姐,這排行讓她即便在那古老的年代,亦享有老么得天獨厚的率性與優惠。當其他人小學畢業隨即就業,美姨則一路讀到了高中,媽和大姨早早便結婚走進家庭,美姨則繼續地單身。

美姨年輕時留有一頭微捲長髮,常用髮圈繫於頸後。印象中美姨出入總騎著腳踏車,一進巷子歌聲跟著傳響。美姨和外公住在巷底的二層樓房,房樓狹長,租不出的空屋油漆剝落,欄杆也潮鏽出斑褐。而從巷底轉出來不遠,另一幢三層樓房坐立路旁邊,棗紅色油亮瓷磚襯著扶疏花木,那是大姨媽的住宅。不到十公尺距離,至親比鄰而居卻無來往。美姨的歌聲及外公拄著手杖過門不入大姨家,總要等到媽下班後帶我前來,形同陌路的兩家人才似乎有關連。



大姨和外公家之間有棵水柿樹,直挺的樹幹向上挺長,冬日落葉滿地,天暖不見花開,而當夏天到來,枝頭上便垂掛著纍纍果實,翠綠轉黃變橘,於巷裡默默存在著。

年幼的我只管吃食和好玩,不曾理會大人世界的紛擾與恩怨,媽那時在附近的成衣工廠工作,下班後緊接著到另一戶人家裡幫忙洗衣服。工作結束後她習慣走過來先在大姨家閒聊,再去探望外公;或者先到巷尾話家常,再往大姨屋前露個臉,這是媽與娘家的互動方式,一天辛勞以此抒解並作結尾。印象裡有好幾次,他們本來聊得好好的,不知為何嗓門便大了起來,這頭怒火延燒到那邊,抑或那邊的意氣衝撞往這頭,擾攘怨怒經常一發不可收拾。隨意聊天卻誤踩地雷,大姨積藏的憤恨噴吐出來、美姨被激怒,外公則氣得臉紅脖子粗。媽意圖勸和,挽回大姨和美姨、外公的關係,有時卻反而成了導火線,引發兩邊燒起熊熊烈火。

情緒被引爆了,媽自責又氣惱卻不知該如何!氣沖沖地拎起袋子嚷喊:「回去了!」我被粗聲粗氣地喊回,跟在媽負氣的背後匆匆走出,只見背後夕陽染紅了巷子。

過沒幾天,下班後媽又帶我蹬蹬回到巷子,如往常般和大姨他們聊說生活瑣事。水泥堆砌的紅磚牆,儘管留有空隙,仍然負載著風與陽光,我學齡前的傍晚便如此一天天度過。



「今仔日哪有閒來?」美姨老花眼鏡掛在胸前,長褲毛衣和背心層層緊裹,脖子頭上載著圍巾和帽子,全然是媽冬天時的裝扮。

店前仍堆擺著盒裝及農藥瓶罐,兩隻狗各被栓在一邊,這樣多年沒來,牠們已從壯年步入老邁。騎樓加蓋,店前寬敞了許多,美姨招呼我於矮桌前坐下,直嚷著要姨丈快點下來。

午後鄉鎮好是寂靜,即便商店街亦少人煙,偶有迷路過客或載貨司機前來問路,或鄰居午覺醒來閒晃經過。

姨丈轉開爐火燒煮熱水,美姨則忙著端水果拿零食。姨丈上眼簾低垂,兩眼各夾出一條細縫,看起來比之前更慈祥。美姨結婚時年過四十,當初所有人都以為她此生不可能、也不宜出嫁,沒想到婚後一晃眼二十幾年便過了!

美姨打開塑膠袋和盒子,要我趕緊剝花生嗑瓜子,水氣氤氳,冷冽的空氣暖熱起來,當年情景繼續著──

大姨與外公的間隙源於大家庭日積月累的仇怨,外公嘮叨保守,於時代變動中堅持己見。大姨被迫放棄升學,媽則進入不幸的婚姻,一幢無法公平分配的舊屋造成親人反目,外婆搬離開,舅舅們不相往來,大姨更將恨意植進骨裡。

紅磚巷陽光短暫,牆旁的水柿樹愈長愈高,夏天時撐起一大片傘蓋般的涼蔭。

印象中大姨聰明冷靜,善於理家並懂得安排生活,閒來喜將布料裁剪成花瓣,細膩塗上染料再將花瓣組合起來,一朵朵豔麗牡丹裝置玻璃框裡掛在牆上,客廳因之富麗生色。媽到處幫傭,為多攢些錢多接了好幾家人的衣服來洗,手中肥皂泡從潔亮轉成汙濁,又將髒汙搓洗乾淨。那時我天天跟著媽趕搭公車,從大街繞往小巷,記憶裡儲存著各種畫面──馨香的軟枝黃蟬、滿牆盛放的粉紅珊瑚藤,還有那一張張或兇惡或慈祥和善的臉色。

對於命運,媽不曾有過任何埋怨,她清楚知道再怎麼難走的路總須想辦法走過。



柿子樹殘留著一條條刀剉印記,形容漸地枯槁,鄰近大樓遮去陽光也搶去它日前的風采。

第二年,柿子仍舊結滿,果實成熟前,建商引來電鋸,將那樹硬生生地截斷。大姨病情於那年夏天急轉直下,光亮的屋瓦逐日晦暗,朱紅欄杆斑駁出棕褐色鐵鏽。

外公躺臥床上,沒人敢告訴他大姨的事情。

升上國中,筆記簿上的方格更小,要記錄、弄清楚的事愈來愈多,而需要媽前去洗衣打掃的人家漸地減少,媽神色鬱鬱著。黃昏時,媽疲累的身影在巷子裡久留,終於她忍不住帶著美姨一起到大姨病榻前──「阿美來看妳啊!」媽的聲音哽咽,大姨勉力睜開眼睛,嘴角咧出一抹笑意,三人的手緊緊地握著。

大姨走了,表哥們一個個往外飛,狹巷漸地冷清。美姨踩著鐵馬來來回回,雙輪喀啦喀啦轉動,纖細身形漸地圓潤。

外公緊閉雙眼,時而睜開昏暗的眼神。美姨殷勤服侍湯藥,側耳傾聽外公喃喃不清的話語。

牆上滲出一道道水痕,無人租賃的客房一間間關鎖上,蜘蛛網自角落細密牽出。癱躺的外公看起來愈發瘦小,蒼白臉色下平放著四肢,濃痰鬱鬱,時而喘哮,時而酷酷咳起來。美姨輕拍外公背脊,手絹毛巾忙不停更換。外公不再嘮叨,昏沉的意識沒有任何堅持。之前外公成天將黃曆拿在手上,一邊撫弄髭鬚,一邊仔細翻閱著,早晚一柱清香,遇有重要事情必定請示神明,長年臥病後,求神問卜的換成美姨。



外公病重,媽與美姨時時紅著雙眼,又一次她們沉重攜手,再怎麼緊握仍留不住撒手的親人。

外公走後,舊屋瞬間蒼老了許多,水塔囤積淤泥,鐵欄鬆動搖晃。舅舅們提議快將房子賣出去,美姨堅持要將房子整修好再說,另一波紛爭潛伏巷底。美姨的歌聲沙啞,腳力早不似之前輕盈,而我則於這時,搬進那空寂的屋裡。

空房近十間,我和美姨擠在最靠近外公的小房間。房內三分之二空間擺放一張大木床,四圍堆放舊物,牆上掛著泛黃照片。陌生影像裡隱藏熟悉的感覺,其中包括美姨穿護士服那張。美姨喜歡指著照片讓我猜看誰是誰──老舊照片裡一張張清新的臉,大姨、媽及美姨的年輕樣貌於其中隱隱現現。美姨常一邊和我分享記憶一邊陷入沉思,神情迷離恍惚,當時我不懂她眼底的落寞─

─關於那些被人情擠壓的少女情懷,及那為仇怨禁錮的歡樂,已隨青春而隕歿。

被攔腰截斷的柿子樹無法再長新芽,徒然站立牆邊!

美姨天生賢慧,即便未婚亦滿懷母愛,她信奉慢條斯理的生活哲學,喜於爐前耐心烹調,煨煮一道道滋養的美味。和她同住那些日子,坐在餐桌前,看著她溫暖的神態,驀地感覺──美姨是媽的化身。

附近高樓林立,都會發展的腳步正在逼近,建商意圖收購巷裡住家改建大樓,鄰居陸續搬離開。舅舅們一次次前來,從協商到動怒,才剛修理好的屋瓦危危顫顫,牆縫裂開,水漬又滲流出來。

「趁現在還賣有好價錢,為什麼不趕快賣?」

舅舅無法理解美姨的居心,一次次憤怒咆哮起來。美姨溫和的性情遇著這事一點也不願讓步,她獨排眾議,一再拖延阻擾賣屋的可能。三天兩頭便有火爆場面於巷底發生,對立的眼神相互傷害。

我縮藏房裡,總等外頭吵鬧平息,才躡著腳步探出頭,於橫倒桌椅間找尋美姨身影。美姨通常待在外公房裡,面對外公照片靜默不語。這時,我似乎能懂得──這一連串風暴,總有它深刻的理由!

之後媽更換工作,要我搬回去和她住,我於是離開美姨,離開巷底持續凝聚的陰霾與仇怨。

姨丈將熱水沖進壺裡,壺裡茶葉相互推擠而後結合一起──這樣多年沒見,除了講話語調更緩和,姨丈的神態及他和美姨一起給人的感覺始終沒變。陳年往事一聊起來,彷如這幾年才發生的事情。



上了大學,視野拓寬,關於童年及中學前的生活印象,盡被封鎖於記憶儲藏櫃。小巷如一灘死水,無法融入都會的伸展脈動。美姨仍於磚牆裡堆砌歲月,鐵馬顛簸往返,路面於寒暑更迭中綻裂開來。

大四那年,突然聽媽說美姨要結婚了,並指名要我當她的伴娘。

美姨要結婚?

人生情節豈可跳接得這樣突兀?時空延宕太久,情與理變得荒謬。

穿著正式洋裝重返小巷,紅磚牆褪為淺紫色,牆頂玻璃換成銳利的碧綠色。穿著高跟鞋踩向巷底,遠遠便見舅舅們著西裝站在門前,客廳裡擠滿人,一些久未謀面的親戚議論紛紛著。媽頭插紅花,裡裡外外地忙著,見我前來,連忙將我喊進美姨房內。

狹窄的屋裡只能容納兩三人,美姨端坐床沿,要我幫她將手環一一戴上。美姨又豐腴了許多,蓬鬆的白紗幾乎占滿整張床。她脖子戴滿金項鍊,手腕、指間金光閃閃,腰腹間一圈圈贅肉頂出滾繡的花邊,身體一動渾身便叮叮噹噹地響著。美姨濃妝的臉龐難掩緊張,我替她將剩餘的幾條鍊子戴上,一邊用吸汗紙在她額前及頸項間來回擦拭,屋內堆滿雜物,牆上照片擁擠著。

「新郎來了!」屋外傳來叫喊──

我牽著美姨,先到外公的牌位前上香。外公棲息牆上,嚴肅神情露出笑容,一路護送我牽著美姨裙擺,於眾人目光簇擁中緩緩步出巷子。豔陽照來,紅磚迷離,巷子顯得特別漫長。幢幢屋子後退著,大姨家褪色的房樓站立路旁邊,窗簾裡面,彷見大姨正從相框裡瞧望著外頭。

禮車等在巷口,上車前,美姨要我將扇子交給她。

車啟動,長串鞭炮於巷口霹啪響,眾人於車外對著美姨揮手,目送禮車緩緩駛離開,而後車窗下拉,扇子被丟出──濃嗆煙硝於空氣中散開。我蹲下身將那扇子撿起來,一步步走回巷裡。鄰近房樓繼續攀高,小巷旋將被淹沒……



美姨婚後不久,外公的房子便被賣出,怪手轟地挖開磚牆,水泥地一路被破壞,過往車輪及腳印盡無蹤影。都會陽光抹亮大樓身影,老房舍只能黯然隱退。美姨告別都會,從此移往小鎮過生活,媽則繼續在城市裡辛苦奔走。

血緣匯集,命運卻將人引往不同去路,我遠渡重洋,從此與故鄉漸行漸遠,小巷於記憶中一天天模糊──往事濃愁,轉眼卻如煙霧般飄散無影!

而不消多久,我遠走的腳步突然被喚回,愣愣站在媽危急的病榻前!

美姨隨後也趕到醫院,見媽剃光頭髮,目光呆滯地躺著,兩眼不覺泛起一陣潮熱。

「妳知影我誰人否?」美姨於媽耳邊殷切地喊著──

媽一臉茫然,兩眼空洞無神……

美姨摘下老花眼鏡,用手拭去眼角淚水。她緊握著媽的手,勉強擠出笑容……



美姨端出一盤切好的柿子,喜孜孜地說這是她在後院裡種的。叉一塊送進嘴裡,慢慢品嘗,感覺那濃豔的金黃色澤,已從澀苦歲月中釀出甜味。

最後一杯熱茶喝進肚裡,溫馨的感覺持續,美姨拿了好些農產品要我帶回去,一邊教我如何烹煮料理。

「以後要常來!」姨丈咧開嘴笑,眼睛又瞇成兩條線……

冷空氣撲來,我要美姨和姨丈留步,逕自越過馬路,對著他們揮手。

車啟動,街景緩緩後拉,回頭望──彷彿見到美姨與媽和大姨相依一起,手心緊緊牽握著……

所東西都黏在身上/李欣倫

一出大賣場,就被一名推銷信用卡的男子圍住。他拿出一張A4大小的看板,上面放了許多照片:行李箱、旅行用的小枕頭、提袋、隨身碟和許多東西。經他說明,才知道那些都是贈品,只要填妥個人資料,立即辦卡,就可以當場選一樣帶回家。
通常遇到這種情況,我都解釋已經有張常用的信用卡了,但這對眼前的推銷員來說並不構成問題,他建議我先辦卡、拿贈品,三個月後若使用率不高,再向銀行退掉卡片就好了,「至少已經拿到贈品了。」他立刻從身旁推出紅色行李箱,我瞥了一眼,倒是評價很好的廠牌,材質看起來不錯,紅色也挺時髦的。男子見我打量行李箱,立刻追加一句:「這是最後一個了,妳要,我就留給妳。」

這是最後一個了,這句話似乎常聽見。在我狂熱買東西的全盛時期,每次聽到店員說「這是最後一件囉」,便毫不猶豫地立刻買下,但後來卻看見同一款式的衣服再度掛在櫃上,於是問專櫃小姐,妳賣給我的不是最後一件了嗎?她們總向我眨眼:因為賣太好了,才從其他分店調貨。因此我的衣櫃裡幾乎都被所謂「這是最後一件囉」的衣服所填滿,毫無空隙。

但對現在的我而言,這句話一點都不構成威脅,我推著賣場推車繼續往前走,銷售員還在後頭追著說,小姐,這真的是最後一個行李箱了,只要填一下資料就立刻送妳……最後,他用幾近哀求的口吻大喊,只要三分鐘,立刻將行李箱帶回家……

他也許不理解,為何我無法像那些從賣場走出來的男女一樣,圍在那兒填寫個人資料,然後將領回來的小枕頭、行李箱、杯盤組合還是平底鍋之類的東西堆放在已堆得不能再高的推車上面。這些家庭的推車裡幾乎都有:一兩串的衛生紙、牛奶或豆漿、幾大包零食、冷凍肉片……然後推著堆滿物品的推車走向停車場,回家消耗,或擱置囤積那些暫時用不上的東西。銷售員並不懂,我不需要行李箱,我通常背大背包,而且僅鍾愛那只從我十八歲背到現在;陪我遊山玩水的登山背包,即使那真是一口不錯的行李箱,但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一只行李箱,我很確定。

我不需要旅行用的小枕頭,我不要提袋,我不要多一張信用卡。我不需要的東西很多,這點讓我有充足的自由感。走出大賣場,外頭送來夜晚的風,我只買了立刻用得上的棉花棒,這讓我輕鬆許多。



大學時代的我倒很喜歡逛大賣場。當時,我最愛在周五晚上或周六下午,和小情人騎機車到大賣場。小情人停妥機車,我從口袋摸出十元硬幣,將硬幣推進手推車的凹槽,然後快樂地推著手推車,用幾乎是華爾滋的步伐滑進賣場。進入賣場,光是盯看所有用得上用不上的東西整齊排列於架上,就讓我精神為之一振,更令人興奮的是比價,將不同廠牌的東西拿起來,看看標價,又放回去,接著再拿起旁邊的商品,看看標價,又放回去,這樣浪費時間的事卻令我渾身是勁,尤其是衛生紙和衛生棉,我常用計算機估算出每一張、每一片的價格,斤斤計較到小數點第二位,即使根本沒差多少,但是坦白說,噢,這真令我意亂情迷。就這樣,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將架上嶄新的東西一一放進推車裡,然後推車多了衛生紙一串、衛生棉幾大包、洋芋片(海苔和原味口味各一)、加了大量的糖與化學添加物的果汁、低脂牛奶、穀類麥片、牙膏、棉花棒、洗面乳和很多特價優惠、難以回收但也難以消滅的不環保商品。

再來是保養品和化妝品。碩士班階段,開始打工的我賺了點錢,就愛在百貨公司周年慶或母親節檔期,和一群女人擠在專櫃前搶特惠品,不管賣的是什麼,也不細究那些盛在美麗瓶罐裡的液體霜狀物為何,只見打折後是原價的四、五折,便像不慎闖進建築物裡的麻雀亂撞那般瞎買,因此常買到不知所以的玩意,如搽在隔離霜和粉底間的可疑凝露、塗在指甲四周皮膚的乳霜以及避免暑熱的噴霧瓶(親愛的,妳真的禁得住這般層層堆疊?),原是特惠組合所隱含的巧妙陷阱:乍看實惠,實則夾帶完全用不上、最後統統丟掉的東西。此外,百貨公司專櫃總燦亮喧譁,多彩的瓶罐幾乎像誘人的甜食,每個守在櫃後的女人全像芭比,通體裹了亮粉還是糖粉,臉上流轉著光,在散發夢幻感和製造瘋狂歡樂漩渦的所在,我像被催眠般地買下森綠色的眼影、銀亮白唇膏和若干命名神祕、發音奇特的保養品,後來回到真實世界搽在臉上,出了門,見了光,唉呀簡直張牙舞爪好可怕。

逛家具店更是如此,尤其商家最善於營造出溫暖的家庭氣氛,我以為只要照單全收買了色澤柔暖的立燈(特價599),買了小巧的原木几(促銷價890),買了同組的椅子(連同原木几只要1650),買了原木几上頭那只無害的藍色細長小花瓶(特價19,而且還大量地堆放在最靠近結帳區的地方,經過那裡的顧客看到價錢都不得不拿起一只),買了襯著桌椅的大地色系織毯(原價:650,上頭畫了個憤怒的紅色的叉,下頭標著特惠價:399),我以為買了這些那些,便可好整以暇地在一個無人來訪的周末黃昏或人聲隱沒的深夜,翻開去年還是前年逛誠品書店時特價79折的書,好整以暇地讀完。然而,這天卻一直沒來,書在架上發出刺痛雙目的嶄新色澤,這些立燈啦小几啦椅子啦地毯啦花瓶啦倒是很快就舊了、髒了,尤其當織毯上編綴著灰塵和無數髮絲,我連洗都不想洗,只想全部扔進垃圾桶。

家具賣場總給人這樣的錯覺。在那一方布置得精巧的空間裡,有同色系的茶几、沙發、地毯、各式各樣的燈組、書櫃、電視櫃、音響,牆上還掛了幾幅看不懂在畫什麼但這並不是重點的畫作,讓整個空間散發著穩妥的家居感,召喚著每一個因工作壓力太大的靈魂,它們說:「親愛的,你需要我,把我帶回家吧。」於是我將這些茶几啦地毯啦燈組啦蠟燭啦還有始終不知道在畫什麼的複製畫帶回家,過了一陣子,我又繼續帶回一批不同色系與款式的家當,卻發現新東西和舊東西完全格格不入,最後要不是將就混擺一氣,就是全塞在櫃子裡或堆在亂得不能再亂的儲物間,眼不見為淨。

現在想起來,那些標記著不同情感年分東西全堆在不見光的地方,成為始終讓我想躲想逃的舊日回憶。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推車上的嶄新東西成為垃圾場的一部分,不可燃,無法分類。小情人變成別人的丈夫和父親,在周末黃昏帶著老婆孩子,推著可以把一家子連同小狗小貓裝載進去的推車,繼續將糖分過高、添加了色素三號或五號、加了起泡劑、石化活性介面劑、螢光劑的東西統統放進推車,順便在出口處辦了一張三個月後就要停掉的卡(最後一個行李箱,最後一個。請把握機會,最後一個),推著這些那些進入停車場,回到擁擠不堪的家。

噢,過去的情人變成了別人的丈夫或父親。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們無助地讓所有東西黏在身上。



從高雄坐火車回台中的路上,左前方的一名婦人正翻閱著某量販店的年度家具目錄。由於和我有段距離,無法窺見型錄上有什麼新鮮貨,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那本型錄不外乎是書櫃、衣櫃、沙發、床、地毯、牙刷組、穿衣鏡、立燈等,這些東西以「舊瓶裝新酒」式的姿態(配合年度流行的款式、顏色或材質)重現,試圖侵入你的新年,告訴你又到了年度大血拼的時間,該為勞苦功高的自己添置一套新家具,還有浴巾,還有花瓶,還有椅子,還有目錄裡散發著魅惑氣味的種種,你都該替你──是的,就是你,你該學會好好疼惜自己,看看你,過去一年的你像牆角哀傷的拖把──添點新東西,包括浴巾、包括花瓶、包括椅子,甚至拖把,我保證你一定可以買到搭配你家牆壁顏色的拖把;親愛的,疲憊、心碎、憤怒、委屈的你需要這些東西。

在台灣的火車上,人們通常讀《蘋果日報》,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在旅行途中閱讀量販店家具目錄,我仔細玩味其中的衝突:移動與安居,不安與穩定,減少與累積,累積與減少。於是我將之視為上天示現。在我看到閱讀目錄的中年婦人之前;在這班車開動之前;在我和SY邊嬉鬧著邊快速奔進第九節車廂之前;在友人用休旅車載我們到車站之前;我們正坐在那對夫婦的家——坐落於精華地段的大樓,室內二十多坪的空間——欣賞著他們精心布置的一切:光滑的木地板、開向蔚藍天的整面牆的窗、電視櫃、沙發、雙人床,讓我既激動又羨慕。我不想再泡在一堆家具完全搭不起來的空間,我要簇新的裝潢與擺設,同色系的這些那些,例如沙發,例如立燈,例如地毯。

在我購買慾火力全開的時期,這樣的物質慾經常折磨我,像微小但尖銳的鋸子,來來回回穿透於腦神經,迫使全身千萬個毛孔大聲喊著:我要,我要,我要。無論是鞋子還是地毯,只要我無法立刻將它們帶回家,慾望便化為魔,潛入夢裡,化成魘。物質慾望是架在喉頭上的刀,加速我的血液和脈搏,脅迫著我。

然而,這名在車上閱讀家具目錄的婦人讓我突然清醒,她姿態中兩股衝突的力量——旅行與家居——暫時讓我從洶湧的慾望之海掙扎地浮出水面,喘了一口氣。瞬間,突然想起那對夫妻家中有兩台昂貴的自行車,然因為工作壓力或其他因素,其中被保養得很好的一台車始終架在車架上,望著窗外斜陽。隨即,我想起農曆年前從北騎腳踏車向南,某夜借住親戚家,他們擁有氣派豪華的家、庭院和所費不貲的家具,然而當我們從風雨離去的早晨,她微弱的嘆息中似乎有對即興出走的渴慕。離開她家後,我思索究竟是什麼困住了她,拖住了他?可能是孩子,可能是工作,但恐怕正是華美的家:最可怕的是一張太過舒適的床與沙發,一盞太柔美的燈,一雙溫暖腳底的毛絨絨室內拖,它們想方設法地把你——是的,就是你,親愛的,看看你,過去一年的你像過度使用的牙刷一樣——留在家中,將你與外在世界的危險和未知隔離開來,彷彿羊水穩妥地接住你。更火上加油的是,你只要操控滑鼠,全世界的購物目錄便來到眼前,供你盡情在線上消費。你義無反顧地買,買了一張沙發,一包又一包讓你邊看電影邊吃到睡著的洋芋片,你買,不停地買,你讓所有的東西黏在身上。

有人說,出走需要勇氣。但當身邊朋友紛紛去建立所謂的「家」時,我卻以為有知覺地抵抗物質的全面侵入;留意不讓這個由物質組構而成的「家」崩壞你寧靜的身體髮膚,才真正需要勇氣。

在我被孩子拖累之前;在我滿心歡喜地看著新沙發運送到家中客廳之前;在我窩在沙發裡邊看電影邊吃洋芋片吃到睡著之前;在一切的一切黏在身上之前,我得先乘著風,乘著光,行走,前進。



於是我對銷售員說,我不需要一張信用卡(即使三個月後可以任意停掉),也不需要一個行李箱(即便免費、顏色誘人)。我不需要一只行李箱,現在不要,以後也不要,我不要將它暫時收納在儲物間,等候下一場可能派上用場的旅行。雖然喜歡行走,但我已有了一只願意陪我走千山萬水的舊背包,這已太富足。我要行旅,要騎著自行車到處探訪,我要蹲下來凝望一個小女孩深邃的眼,我會在擁擠的電車裡碰觸到異國女子的冰涼肌膚。

我確知,我不需要一張信用卡,一只免費的行李箱,我不想將令我臃腫的這些那些放進推車裡,不讓所有的東西黏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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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張光仁

病人來到診間告訴我,他的妻總是向他抱怨夜晚發出的惱人磨牙聲。

「我一點也不記得我有磨牙呀?」病人一臉無辜地說。

我請他張開嘴,移動探照燈對準那黑暗的甬道,維持生命的關口。我用口鏡沿著病人上下排牙齒逐一檢視,偶爾翻閱兩頰觀看黏膜,並用戴著橡膠手套的雙手輕觸病人口腔周圍的肌肉:嚼肌,外翼肌,顳肌,並向後延伸至脖子附近的肌群。

病人隨著我的觸壓雖悶不吭聲,但偶爾緊鎖的眉間仍讓我察覺出他無法隱藏的些微痛楚。

「有點痠痛喔?我壓的這邊。」我輕聲詢問他對於我的觸壓是否感覺難受。

「有一點,不過還好。」病人悶悶地說。

檢查了一會兒之後,我請病人漱口,並向他解釋:「我發現你的牙齒有一些明顯的咬耗痕跡;頰側黏膜在咬合面的位置也存在著白色的咬痕,這通常是因為牙齒不正常的互磨以及過度的緊咬所造成。」

「此外,剛剛幫你做的肌肉觸診,雖沒有明顯肥大的現象,但會感覺痠痛有可能是因為咀嚼肌不當的用力所引起。」

曾翻閱過一些醫學期刊,磨牙所產生的問題一直困擾著人們。但真正原因卻一直備受爭論。許多人歸咎於牙齒咬合的干擾,也有人提出神經方面的失調,甚至有人認為是體內寄生蟲的作祟。

然而,對於那夜裡磨牙的患者,真正身受其害的往往是他們的室友或是枕邊人。

試想,在萬籟俱寂的夜晚,全世界都進入了甜美的夢鄉,此時患者發出陣陣尖銳的磨牙聲,彷若嚼食極富韌性的牛肉乾。患者本身似乎津津有味,然而,身邊的人,卻只能獨自與惱人的失眠對抗。若此時將磨牙者喚起,患者往往不覺自己有發出巨響,無謂的紛爭便時常從此處引起。

我告訴我的病人,他確實顯現出磨牙的症狀。他的妻不是故意在深夜夢境正酣甜時,將他喚醒。

我告訴我的病人,我也曾經歷一段被深夜磨牙聲驚醒的時光。

母親在父親走了之後的幾年一直睡不安穩。母親本屬淺眠,但追溯其因或許是照顧父親臥床的那幾年所造成。那時父親因癌細胞轉移侵犯至腦部神經而造成行動不便。夜半時分,若需起身如廁便得母親協助才能完成。然而,更多的時候,癌細胞造成的身體不適與疼痛也總讓父親輾轉難眠,日子一久,床榻之間的任何小震動,都足以讓母親從不平順的夢境中醒來。

因此,在我正努力準備大學聯考而熬著濃濃夜色的闃靜時刻,從母親房裡傳來的陣陣尖銳而急促的咯咯軋軋磨牙聲,總讓我無法專心。甚至使我在不敵睡意趴在桌上打盹時,猛然驚醒。

然而,看似細細咀嚼著美夢的磨牙者,其實正處於不佳的睡眠狀態。曾看過研究指出,在磨牙的現象出現前,患者的腦波顯示正從深層的睡眠狀態躍回淺層睡眠的波形;患者會呈現半夢半醒的狀態,夢境變得破碎且片段化。

患者本身,其實也深受困擾。

「我總覺得我睡不飽,每天醒來都好累。」患者向我抱怨。

「或許是因為多夢且睡眠變得不連續的關係,造成你怎麼睡也睡不飽的緣故。此外,磨牙期間,你的肌肉與顳顎關節須承受極為巨大的負擔,因此,會讓你覺得累。」我緩緩地向病人解釋。

我卻想起母親從沒喊過累。

父親病了之後,母親也辭去工作全心照顧父親,曾經病情一度好轉,但狡詐詭譎的癌細胞卻從放射線治療後的鼻咽,往腦部默默潛移,長驅直入,攻占了父親的身體,也擾亂我們全家的作息。

父親的肢體因為癌細胞轉移腦部的緣故,變得僵硬且無法控制,必須讓母親每天陪著復健。而我也為了不再讓母親舟車勞頓地接送我上下課,就近至學校外租賃。

外宿的那一陣子,夜裡不再傳來陣陣碾碎平靜生活的磨牙聲響,但或許是準備考試的壓力過大,總覺得夜夜難眠,清晨醒來猶如未曾入眠一般,日日拖著疲憊身軀上課。

那段日子最常夢見的是父親。

夢中的他健康爽朗,我們全家一起到蝦場釣蝦。那是可以現釣現烤來吃的室內蝦場,父親嗜垂釣,我嗜蝦。夢中的父親不停將釣起的大蝦放到烤架上,另外拿起已烤得紅豔豔的蝦給我。我啃噬,蝦殼堅韌難以咬碎,我使勁雙頰不停咀嚼,直到夢中蝦場已近打烊,我仍未食半蝦……

一樣的夢境不停出現,直到某夜被同寢室友喚醒。

「你還好嗎?磨牙磨得厲害呢!」

我這才發現,在我自以為逃離家中那令人感到孤絕的情景後,能夠回歸單純的生活,卻在夢境的最深處,無人知曉的地方,默默咀嚼著對於疾病以及失去的恐懼。

在夜闌人靜的異鄉,咬緊牙關,發出思念的聲響。

一些有經驗的老醫師曾說,大多的磨牙患者,肇因於心理因素或精神壓力。在面對這些患者求診時,除了提供輔助性的治療外,尚須協助患者釐清是否有無法舒緩之精神壓力與心理困擾。

我為患者檢查過咬合是否有干擾後,便低聲問起最近是否有什麼事困擾著,覺得壓力大?

患者低頭想了想,沉思了半晌後,看著身旁的妻,然後視線慢慢落在他的妻微微隆起的腹部。「或許是這個吧。」然後與他的妻相視而笑。

我突然了解了他們之間出現的第三者,將是個甜蜜的磨難。因此我請他試著放鬆心情,最近也不要加班,調整一下生活的步伐。下個禮拜我們再回診。

父親沒能看到我考上大學,母親也在父親走後放下照顧病人的重擔,走進信仰的世界。到處至需要幫忙的喪家中協助,誦經,祭拜,處理後事,在每一場陌生人的告別式中默默流淚,送走蓄積心裡的每一寸悲傷。

直到上了大學後的某日返家,夜晚時我與母親並肩而睡,與母親聊天,回憶起許多往事。母親已經可以敞開心與我聊起許多她和父親相處的點滴,而不隨時湧現憂傷,甚至講到一些有趣的事,母親也會笑。

夜色涼如水,電風扇似巡邏員一般來回在墨色裡檢視,認床的我輾轉難眠,但感覺一旁的母親已沉沉睡去。我仔細觀察著母親的睡眠,母親的呼吸平緩有致,偶爾的咕噥聲從喉頭發出,但無傷大雅。我像一部巨大的錄音機,在母親身旁悄悄收著音。一整夜,曾經在夜裡折磨著我的磨牙聲響,已不復聽聞。

母親似乎不再夜夜碾磨著生活中破碎的渣滓。我感覺母親心裡深處的空缺已逐漸填補,悄悄地以她自己的方式痊癒。

http://udn.com/news/story/7048/485872-磨

晨起/黃志聰

清晨5點半,設定謝金燕歌聲的手機鬧鐘準時喚我起床,隔五分鐘盡責一次。推開窗,夜色如墨,冷風趁機跑進屋內逗弄風鈴,掀翻日曆,日子一下子飛快走到年尾。

下了樓,準備開始洗腎的母親不知何時已坐在客廳,十指交叉環扣,軟軟地垂在肚腹,眉頭深鎖,五官像一團揉皺的紙張,似乎在煩惱些什麼,又或者思量著日後該如何面對殘缺的後半輩子。

上次回診,醫生端視著母親蠟黃臉色和水腫的小腿,用近乎命令的口氣告訴她不洗腎不行了。母親像被誘捕的獵物,傷痕累累,又無路可逃,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就範。護理師問母親搭不搭醫院提供的專車,是免費的,極便利。母親回說小孩工作很忙碌,可能沒那個美國時間載她來來回回,所以應該是會搭乘啦!母親話中最後幾個字的尾音微微上揚,像課本中畫上了紅線的重點提示。站在她身後的我搔著頭陪著笑臉掩飾尷尬,護理師趕緊轉移話題,想必已看穿這個問題暫時無解。

記得阿姨幾個月前曾私下告訴過我,母親說若須洗腎,她不想坐專車,因為她不要被左鄰右舍指指點點,更不需要行禮如儀的同情與安慰。走出診間,穿越靜靜的長廊時,我對母親說來回程統統我來載妳,我是沒有美國時間,但有很多台灣時間,妳不用替我操煩。母親表情淡然,沒有搭腔,像入定的僧侶。

當時,母親沒有再說什麼,我猜想她已聽到了想要的答案。結婚前,我和母親講話很直接,不拐彎抹角,意見相左時就把話說開,逐字拆解也行,甚至用答嘴鼓溝通,不藏話,也藏不住話;但曾幾何時,我發覺母親想說的話都選擇性上鎖,設定了長長的密碼。或許母親認為我已成家立業,身邊多了老婆和孩子要照顧,飯碗更得顧緊,不能動不動就請假載她去看病或拜拜。這件事應該已在她心上琢磨多時,最後索性不說。很多人說兒子娶妻之後就變成老婆的,母親也這樣認為吧!但既然兒子先開口了,她也樂得順水推舟了。

發動引擎,母親上車準備出發。之前會這麼早出門,通常是載母親到機場坐飛機,跟妹妹那一向好福利的公司出國旅行,或者與媽祖、王爺公、濟公禪師……等神佛一起到廟宇會香。而這次,早起的原因已經不同,我猜想母親可能會跟我一樣,駝鳥心態般地停留在往昔的錯覺裡,不肯離開,即使短短的幾分鐘也好。

早上6點鐘的天色還很暗,陰陰鬱鬱,整條路像烏漆墨黑的烏賊腸管,兩枚車燈投射出細微的懸浮塵埃。車子轉了個彎,原本在路旁的蟾蜍突然跳到路中央,我連忙急踩煞車,母親的身體慣性往前傾,車內吊掛的媽祖寶像及飾品像鞦韆般盪啊盪的,後座堆積的書籍、抱枕與食物四處飛散,一片狼藉。我目送肥蟾蜍慢吞吞跳進路邊的草叢裡,眼前的交通號誌燈不是動物世界的文明,牠們沒有遵守的必要。

而母親在年輕時也不曾遵守過體內臟腑亮起的紅燈;日復一日勞動,像償還永無止盡的役期。有時母親硬撐到極度不舒服了,也頂多到附近中藥舖抓幾帖水藥煎服,以為補補氣提提神便沒事,要不便歸咎於不順遂的流年,日日月月年年重複循環,直到一紙異常的檢驗報告攤在她眼前。看似複雜的人生,最後卻被簡化成幾組染紅的阿拉伯數字狠狠重擊。醫生說雖然要洗腎了,還是要按時服藥,作息盡量正常,吃食不要太鹹、少油炸,又說多愛自己一些不會太困難的。

母親這輩子極少愛自己,因為她把愛全給了家人。

意識到車內顯得沉悶時,我打開音響聽CD。考慮母親可能灰暗的心情,太悲太苦的歌不想讓她聽到。因此幾天前從電腦網路抓一些比較陽光、鼓舞人心的歌曲燒錄進光碟片裡。聽了兩首後,母親抱怨無滋無味,像是在吃沒放鹽巴、沒撒味精的湯頭菜肴,還板著臉說聽歌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是怕她會想不開喔!我心虛否認,但趕緊退片改按廣播節目,陳盈潔正在唱〈海海人生〉,略微沙啞的嗓音,飽含滄桑。唉呀!我在心裡大叫不好,前功盡棄了。母親跟著旋律哼唱,並且說歌詞有唱到她心坎裡,還對我露出詭譎的笑容,彷彿在說你再算計啊,人算不如天算呢。

車行到大馬路,兩旁高聳的木棉樹穿戴一身橘紅,煮飯花、檳榔花也陸續醒來了,吐露淡淡的清香味。忽然想起已被我冷落多時的幾株玫瑰花。母親遭醫生宣判得洗腎之後,秋天突然變成了極度感傷的季節。中秋節當天就像尋常的日子,晚飯後大家各據客廳一隅,妹妹將電視音量開得很大聲,但沒人認真聽,沒人認真笑。同樣的,屋旁角落的花卉像是被遺棄的孤兒,無人關心,無人聞問,此刻到底開得沸沸騰騰,或是雜草叢生,甚至久未澆水施肥而枯萎了呢?

停紅燈時,我不經意看了母親一眼,她的頭髮已經從鬢角開始泛白,像剛冒出零星白花的七里香,什麼時候會轟然盛開呢?到了醫院門口,母親堅持要我先去停車,她自己可以慢慢走進去。一雙長短腳導致母親的身體傾斜了一邊,走約三十度的斜坡格外吃力。「慢慢走啊。」我不由自主喊著。

微駝的身影漸漸縮小。不忍卒睹,卻又移不開視線。

http://news.ltn.com.tw/news/supplement/paper/744347

我的理髮師父親/姚秀山

<第27屆梁實秋文學獎散文創作類評審獎>我的理髮師父親

 這輩子,第一個替我理髮的人,是我父親。

 他十一歲輟學,投靠從事理髮的舅舅,在彰化台糖附設理髮廳學徒。學徒,每天掃地、清洗毛巾、磨剃刀、替人洗頭擦髮,沒做好,頭上一個響栗。

 父親說,自己學徒那家店好,夠安穩,安穩就是好。它有固定客源,台糖員工與員工眷屬那時輪班入來修理門面,夠他們店裡整日忙活了。一間店,七個師傅,七隻剃頭椅,十幾把剃頭刀。學徒會得到一把師傅汰棄的舊剃刀。它上了年紀,世故冷靜,但本性剛烈。溫柔細膩,但充滿危險。父親說,日本製的,米色塑膠握柄。它是隻身一人、離鄉打拚的父親最美的初戀情人。一得空閒,父親就讓情人舔嚐自己的膝蓋頭。父親的膝骨是突的,像兩座執拗堅篤的山丘,刀鋒走山坳,走出一條一條血路,傷了,改走另一座山頭,傷口數日就會癒合。刀拿穩了,開始替自己修面。更穩了,開始替顧客修面。

 剃刀會咬人,也會調教他輕狂不定的手。理髮師傅的手是刀刻塑出來的。剃刀是主子,手是奴隸。父親不懂黑格爾,也沒聽過黑格爾,但他知道,他得當自己的主子。他知道,拿得了這把刀,喫得了一世飯。剃刀的刀柄要以拇指與小指掐撚,要夾得夠輕、夠緊,刀才會安穩,安穩對刀口上喫飯的人來說最要緊。另外三隻指頭要離得遠遠的,好替刀開路,讓刀走斜鋒,雙指間的軋草機呈四十五度角,拿刀的人得耐心看管它,像凝視一扇半掩的門。像獨自守住一個祕密,一個欲蓋彌彰的祕密。

 推剪,他們管叫手推子。手推子要以四隻手指與拇指的指腹協力壓制,手得逼迫自己成為森嚴的法西斯,拇指得堅貞不移,以免動搖。剪子就相反,拿剪子上工,拇指搖身一變,成為革命遊擊隊首領,靈敏是速度和節奏的要訣。

 ◆

 小學時,替我理髮的人,是我父親。

 男同學有齊瀏海,有中分頭,有旁分蓋耳,我是三分髮針貼頭皮,被取笑了,覺得難堪,回家便向母親說情,父親聽見了,儼然表示沒得商量,短髮清爽,安穩,短髮夠乾淨,那是正經的模樣。父親理髮的作業時間比誰都長,他專注細部修飾,其他師傅不是這樣。父親撿髮尾的時候,幾乎會把自己的臉湊到我後腦勺上,我能感覺他的目光匯聚在我後頸上方,我能聽見他凝屏呼吸壓抑的力道,我能聞到他間斷弛緩吐氣的氣味。他說,你乖,你別亂動。他說,你得有些耐心。他說,就快好。按捺不住,頭上就挨一個響栗。

 他說,彼當年他學徒。整整三年半,天天豆菜配飯,台糖福利社一天伙食才五塊錢,供三頓餐,便宜。店家供宿,不支薪。只有年前,老闆派紅包給眾員工壓歲,學徒得六十塊錢,加上一件卡其襯衫。他會穿上不合身但嶄新的襯衫獨自進戲院,鎮日看日本電影,然後返家過年。

 三年半出師,他穿上理髮師傅的白大褂,月薪四百二十元。彼當年,一碗陽春麵才兩塊。他說,自己的第一個客人是個孩子,也才你這般大。

 然後入伍當兵,從軍兩年,待軍中的理髮部,替老芋仔軍官剪髮還有榮譽假。退伍,父親返回彰化頭社張厝老家開自己的店,三坪店面兩張椅,理髮、修面、刮鬍子加洗頭,一共才收八塊錢。莊跤人儉省,理髮的間隔長,頻率低,才四個月,父親就把店收了,接著受僱蘭州街的一間家庭理髮店,月薪五百塊錢。兩年後換東家,店面在雙連,再兩年,民國五十八年,他才敢去迪化街的大型理髮廳蹲,同樣供宿,薪水三千元,店面就在永樂市場旁,生意好,一間店養十三個師傅,十三隻椅,上工得按排序,輪班按順位,得要會巴結,會看人臉色。父親說,一待就是五年半。

 ◆

 中學時代,替我理髮的人,是我母親。

 母親效率快,髮型可磋商。父親只能站在一旁,抱臂監督,以家父長與老師傅的倨傲姿態,從技術與道德層面下指導棋,同時遮掩自己被嫌棄的怏悒。

 一樣是理髮師傅,父親講來講去都是他那些工具,母親的故事是人情。父親是輪廓,母親是細節。父親是髮叢面前一張臉,母親是表情。

 母親說,她本來蹲的店在松江路文主公廟那兒,就在康寧大廈旁的巷弄裡,後來轉去廈門街,不久,老闆將店頂出去,父親正好是新頭家。母親本想離開,但父親恰巧是同鄉,母親的姑婆嫁給父親的伯父,兩家又是姻親。此前,父親還曾跟母親的大姊相過親,婚事沒成,倒成了情面。人情壓力讓她留了下來。幾次收工,這位同鄉頭家兼姻親會約她一起看電影,她都藉故拒絕。我問母親為甚麼拒絕?母親說,我不想嫁給理髮的。

 我不知道,後來父親、母親為何還是在一起。後來他們結婚,在文昌街以二十萬頂下一間店。我問母親,哪來二十五萬?母親說,去跟會。新店面,房租每月九千,店面加徛家共十三坪,店後頭是菜市場,有人潮,還請了八個員工,擺上八隻椅。兩年多,厝主欲將房租漲足三萬元,他們才結束營業。

 母親說,我就是在文昌街這間店裡懷上了你,你是在這間店彼陣落塗的。積蓄不增,一切都得從頭來過,「從頭來過」對他們來說有兩個意思,他們夫妻輾轉流徙到蘆洲,開了婚後第二間店。

 我是在這間店長大的。小時候,我記得拉哩歐裡卡式唱帶的日本演歌,搭上電推剪哇哇叫喊個不停,但母親說我記錯了,她說,那是我長大以後的事,電推剪吃電,電多貴啊,你小時候我們罕用。

 小時候,我記得店面的地磚,黑白分明,像極父親的倫理觀,非黑即白,清清楚楚的二元論,對的,錯的,沒有灰色地帶。他說自己不菸不酒,不賭不嫖,那是對的。黑白拼色磨石地磚,像極長大之後看的電影《春光乍洩》,張國榮演的何寶榮跟他異國的戀人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舞廳 Bar Sur黑白地磚上大跳旖旎的探戈舞步,但我家的店裡沒印象誰跳了舞,父親、母親的腰板子僵挺,兩雙腳慣性久久凝然佇立,不換不移,腿肚摸上去像洗衣板。他們的身軀不靈敏,他們生來是用手指頭仔跳舞的那款人。

 小時候,我記得自己家跟同學家不同。我家門前掛了一隻轉不停的燈筒。我常發獃望著它旋啊旋,我跟自己說,紅色最美,我是旋轉的紅色,母親是白色,哥哥是藍色。父親沒有顏色。

 小時候,我記得自己問父親,你為甚麼是理髮師?為甚麼世上會有理髮師?他說,他們的祖師爺是八仙裡的呂洞賓。他說,明朝皇帝朱洪武癩痢頭,誰替他剃頭他都不滿意,剃髮師一個一個被殺,祖師爺呂洞賓為免無辜濫殺,遂化身理髮師,替朱洪武剃頭。所以,理髮師的技術最重要,技術好,甚麼都安穩。小時候,父親在我心中就像布袋戲裡的呂洞賓。呂洞賓手持拂塵,肩揹寶劍,父親的拂塵幻化為刮鬍刷,寶劍演變成髮剪。但呂洞賓無法解釋三色燈筒,念書之後才知道,那是為了紀念二戰時期一位愛國的法籍理髮師。

 從小,家裡有另一套語言在流轉,在來來去去的師傅間的流轉,像洗頭槽的水,開開關關。那是理髮同業之間的黑話,讓顧客聽得見、聽不懂的切口。「掐蕊」意指「固定的客人」,「落容」意指「修面」,「落頷容」意指「刮鬍子」,「探井」意指「清耳垢」,「醜路挲」意指「奧客」,「卡仔」意為「錢」,「落塌卡仔」即師傅之間詢問該收「多少錢」……

 母親說,你出生那時,蘆洲猶原是莊跤所在,店面加徛家攏總二十八坪,月租只七千,生活開銷低。一切都好,就差沒生意。一間店,兩隻椅,沒有其他員工,就我的父親加母親。母親說,開始,店裡除了兩張理髮轉椅,只有一份日報,其他甚麼都沒有。客人不上門,夫妻每天開店就燒錢。母親接了家庭手工,沒客人就在店裡做塑膠花,一天才能折滿一公斤,賺一百塊;或是釘雨傘釦,一台釘釦機,弄到滿手傷,做到夜深,熬夜忙活也才湊足四十塊。沒收入,連長途電話也不敢打,房裡頭,夫妻擠一張單人鐵床架,鋪草蓆。外公北上探女,替甫出生的我算命,他說,這孩子命帶財庫,別操煩,生意會有起色。後來果不其然,除了一份日報,他們又添購一台二手拉哩歐,再來店面裝潢,用的是便宜的夾板牆,花六萬,再來又買電視機,再買電扇,最後裝一台二手冷氣機。燠夏,店裡不燒燜、不無聊,客人才進得來、等得住。母親說,彼當年蘆洲還沒鋪電話線路,店裡有電話是很久以後的事。

 ◆

 大學時代住校,終於得以脫離家裡森嚴的髮禁,我刻意好久不返家,從升大學的暑假算起,耗時一年半,將一頭長捲髮攢存到腰際,加入吉他社團,吉他彈得不怎樣,至少模樣看起來頗 Queen。過年回家,父親慍色難抑,不顧場面大聲斥責,他說,那一整頭看起來親像腳仔仙,不受教。

 當年,我熱戀油漬搖滾,精神原鄉遠在西雅圖,靈魂父親是卡特‧柯本,我心想,自己也只願活到二十七,隨時都可以拿把獵槍轟掉自己腦袋,頭髮當然不必剪、不必整理。父親有個多年老顧客是于右任的學生,賜字給父親,父親將墨寶掛上店頭牆面,一掛二十年,左聯「免禮脫帽進來」,右聯「打扮從頭做起」。他說,你變鬼變怪,這種變法(變「髮」?),恁爸看袂落去,我是做剃頭的,你是我後生,我的人客看到怎麼想。

 後來索性不回家,穩定最好。

 時代在變。舊的從前都是新,每次,父親還是說他舊的那一套。他說,以前理髮廳都用搪瓷缸煮毛巾,沒甚麼毛巾保溫箱。以前的剃頭椅不懂轉向,只有靠背能躺能立,硬挺挺,不亢不卑。

 替顧客吹髮,用的是鐵皮熱風吹風機,那時還沒有冷風塑膠皮、出風分段數,一切靠技術。那時更沒有康禮士牌刮鬍膏,刮鬍膏得用肥皂慢慢打成泡,手腕得快轉巧勁,肥皂泡才會細緻又綿密。替顧客披領巾,綁圍布,在客人嘴上敷蓋一條溫熱濕毛巾,修剃臉部各處,得適應不同角度,運走各式刀法,順行、逆行、正刀、反刀、立刀。客人躺平就睡,一睡也才十分鐘過去,醒來時,神清氣爽,像足足睡飽了十個鐘頭,舒服如同一宿眠夢雲絮裡。替客人洗頭,當年哪有甚麼洗髮精,用的都是水晶肥皂、南僑肥皂,洗頭有前俯衝洗,有後仰抹洗,端看剪髮程式與需要適時作判斷。指抓手路與頭部按摩的運用也複雜,推、抓、按、振動、交叉、叩打、揉搓,手指的力量運用和泡沫控制裡也看得到技術,髮面油脂要洗盡,頭髮吹起來型才會挺,頭皮也不能洗太乾,否則像扒去一層皮。白髮染黑髮,兩種藥劑要下對劑量,得看準人客的髮質,抓準它吃色的效能。各種拿捏之道,靠的是經驗。

 ◆

 大學畢業後,當兵退伍,出社會,替我理髮的人,是外面髮廊的設計師。

 一個旋轉門過去,時代變了,歐美與日系新式髮廊開始大量進駐島國,所謂家庭式的理髮廳日趨沒落,轉眼就要被時代淘棄。年輕人在裝潢富麗的美髮店、美髮沙龍捨棄了他們的頭髮,在此之前老早已經捨棄了我的父母。我記得,我家曾是蘆洲生意最好的理髮廳之一。從前要出門,得穿越客滿為患的廳堂。那些人客或站或坐,擠在店內,一扇厚重的玻璃推門是家的盡頭,上面就紅漆寫了「家庭理髮」,盡頭之內一片烘熱,有人會議論政治,有人滿嘴談論自己孩子,有人談景氣說生意,那些叔叔伯伯會像父親、母親問我多大歲數、問我多高、問我成績,有時會從客廳闖入內室尋便所,從走廊經過我的房間,侵佔我的私領域。這些外人落髮尖銳如針,找上我的衣服,找上我的手掌,刺入肉裡,否則就像鋪爬客廳地板的黑毛氈。有天我發現,反反覆覆滿地掃不盡的落髮終於結束了。返家見到父親乾晾著剃頭椅,坐在電視前看政論節目,罵政府。我還記得,那是家裡汰換過的第四台電視機。第一台黑白電視機在小總統死後沒多久壞了,李登輝上臺後是彩色的。

 時代變了。母親最後學會的是打薄剪和電捲棒。我想跟父親說,時代變了,他沒跟上時代。變了的世界很新穎,很豐滿,很精彩。與復古油頭結合的英倫龐克頭,日系傑尼斯款的長髮或厚瀏海,歐美雅痞式龐畢度頭,韓系的男士經典復古鮑伯頭。捲髮拉直的離子燙,解構頭髮纖維的玉米鬚燙,蓬鬆立體的空氣燙。歐美曾經風行的挑染,會讓髮量看起來更深厚的片染,女明星引起風潮的豔彩粉筆染。這些,父親全都沒跟上。

 父親沒跟上的,很多。父親沒跟上科學研究,他剪了五十年頭髮,不明白頭髮是角質,鹽鍵和氫鍵造就頭髮的強度和彈性。他不知道,頭髮其實也是皮膚,他的手因為碰太多洗髮精與染髮劑而潰爛。他好議論時政,但沒跟上他活過的時代,他不懂歷史,不清楚自己在史冊中無法尋獲攸關自己的寥寥數行。他過著那種在幾枚銅板間攪和的生活,他毫不轉圜仇視指派給他的敵人,與自己的孩子共處時,見証自己脆弱的權威隨歲月悄悄崩毀,滿口他的孩子不願聽的話,聽不懂他的孩子說的話。

 父親書念到五年級,錯過了許多。他識字不多,從前總愛拿報紙找我問字,問這個字怎麼念,問那個字甚麼意思。大學時,我讀廢名寫〈理髮師〉,「匠人手下的剃刀∕想起人類的理解∕畫得許多痕跡。」,又讀 ?弦寫〈三色柱下〉,「總是這樣的刈麥節∕總是如此豐產的無穗的黑麥∕總是於煙士披裏純的土壤之上∕收割,收割∕南方的小徑通向耳朵」。原來不文的父親是個匠,瀕臨詩意的匠。我曾經有股衝動想跟父親這麼說。那次返家,走到家門,玻璃店面裡一個客人也沒有。父親開著電視,坐在理髮椅上打盹,我仰頭看見門口那只老舊燈筒,兀自轉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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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熱體事/黃胤諴

【第十屆林榮三文學獎 散文獎二獎】 冷熱體事


立夏一過,氣溫驟升,緊接是止不住的漏水問題。
實驗室的冷氣年久,積勞成疾,老早失了調溫功用,噪音挾著漏水淅淅瀝瀝淋淋漓漓,漬水滲在牆上透在心底,浸著潤著彷彿積習,無奈並且難耐,伙同眾人拆開內機,只見時光積塵,一徑向源侵蝕的陳跡填溢,笑是黃河之水天上來,心緒也好似泥濘的下游時淤時漫。
旱澇並行的日子,大伙揣摩出一疏通法是仰飲那水:使著嘴巴的力氣,將排水管連同冷氣機內淤塞的髒汙吹出來──或吸或吐,嘗得滋味的人總不願多提,日子一久,疏濬的念頭便比老排水管還弛。後來是因實驗機台過熱頻頻故障不得已才找指導教授商量,指導教授同意汰舊,只是換新還待經費著落。而期待無疑使人耐旱,等待汰換的念頭等過了炎夏,等過秋冬,等到眾人淡忘,等到氣溫喚著記憶回升,等到水患又挾著情緒暴漲。
冷氣報廢那天從系館至回收場的路上滿是汙痕,沿途的拖磨、傾軋,時間的腐味,浮浮然如臨溝淘洗的雞腸子,童年的殺雞印象,幼時我詫異那小小肚腹的藏汙納垢,問長輩氣味何來,他們只道溝裡的魚嗜吃糞便。
當時我疑惑溝裡何以有魚,現在的我毫不懷疑冷氣機內的藏汙納垢皆是平常呼息。

新冷氣裝修那天適逢學校畢業典禮,上午8點來校,整條大學路攤販滿溢,夾道慶祝的旗幟與鮮花也像氾濫,而我已對氾濫疲軟。大學畢業典禮辦理的時程總是早過真正的畢業考,這排場對研究生並無實質意義,只稱對熱鬧有說不上來的倦怠。
抵達實驗室發現數架鋁梯已搭在門前,冷氣行老闆站在梯上,頭沒在天花板裡。明明是約9點的,我懷著複雜情緒上前開門,聽聞我呼聲,老闆忙從鋁梯下來,「同學你來啦不好意思星期六還要你來學校……」
我赧笑著,沒多搭話。我與冷氣老闆算老交情了,這要歸因系館初建冷氣承包商行事草率,六年來系館冷氣不知修過幾回,問題如出一轍,想老闆修得慣常,幾次問他是否願意擔任系館冷氣維修特約,他總擺了擺手轉身蹲回他的工作,迴避姿態如此生硬,某方面我跟老闆可能是同類人:謹慎卻也容易心焦,熱心工作,對人則有點兒彆扭。
冷氣裝修是勞力事,維修內機事小,幾樣零件檢查即知端倪,具危險性是外機,跨梁做工是常有的事。老闆工作總是親為,身旁跟著幾名外勞,像協助也像見習,一種純粹勞力的需求:聽話、實幹、身手矯健──常看他們抽了一根麻繩束在腰上,便手腳利索地爬出窗外。
攬著天光與地氣,我常想那乾黑枯瘦的身形想必是曬出來的,或者,是陽光把他們熨成了同一種人,這認知十分粗糙,一如他們被賦予的工具性,一如我只通稱他們外勞,沒能認識各人的性格與國籍。
而這些年來外勞面目屢見更迭,不知是這工作危險性太高抑或老闆使喚的音量太難忍受,烈日挾著酸雨,羞辱斥責有之。老闆求好的性格使他標準極高且吝於下放,行且多勞,也造就了他的多疑敏感,旁觀老闆的行事作風我只感到分工之累,不完全交付的信任總像監督,總也生著氣焰。
然而熱浪一退,老闆態度又是那麼和氣平緩。
難耐的溫差,僱傭與要求,專業與金錢的梯度關係。
而這看季節臉色的工作是那麼理所當然地隨溫度興旺,冷縮熱脹的工作量與經營處境。想他們鎮日與冷氣機為伍,冷氣帶來的靜涼感對他們而言是那麼稀罕,甚至只代表完工的意義。
看他們焊管牽線忙進忙出,我只旱渴地杵在一旁掛念未完的論文,一個字兩個字地泌著汗,體膚的薄沁感,老闆工作只著一條棉衫,反覆搓洗乃至破損、沉濁,透汗的絲質可見。這歲月洗曬的白薄棉衫,爸也穿著的,高中前我同樣穿這內裡,是大學住宿後自覺獨異才替換,淘汰的舊衫充當抹布,意外地實用。此等體膚衣物是小處,只是這小處總也平實標誌了什麼,教人隱隱歸類其異同。
想起上回修完冷氣,館舍技工發現儲藏室的榔頭與螺絲起子缺了幾隻,埋怨大概是冷氣老闆順手錯拿回去,冷嘲熱諷一陣,嘴上說罷了,表情卻是鄙夷。
那席話也沁著我,畢竟是我介紹冷氣老闆給技工認識。
感溫生活,孰高孰低,物理說法是各人受熱後的膨脹係數不同,如何緊密的生活隨溫度消長,時間一久,相逢處總也生了隙罅,緊接是止不住的漏水問題。
後來我在隔壁實驗桌上發現零散的工具,向技工解釋是同學們疏忽忘記歸位,技工聞言,似又不以為意。
一道壁癌滋殖的牆。此後我與技工相處也生了隔閡,即使別人眼中的他是那麼安分負責,一如冷氣老闆做事認真,對待員工的態度卻是那麼嚴苛。
不同以往陣仗,老闆此次帶的人手極少:兩個新面孔外勞以及一名少年。少年十來歲年紀,膚色白皙,簡單恤衫黑框眼鏡,不做粗工打扮也不似學徒氣質,但看他使工具的模樣知他底子厚,惟舉措尚存一分恣意,也許正是如此,老闆將他拴得緊,岸濤般催來喚去,少年聞浪只是靜,心緒彷彿退到了海天遼遠的邊上,情態如風,細波如鱗。
我懷著親近的心情想同他說上幾句,但少年察覺我靠近,瞟我一眼,即漂走了。這溫差也像隔閡。但想抵達實驗室後我的一舉一動他皆盡覷,或我才是被觀察的人。不知如何是好我只站在原地,勉強擠了笑問要不要幫忙,少年才終於正眼看我。
「你是博士生吧?」他漫不經心地問。
我點了點頭,突來地喉頭乾澀。關於這問句背後的可能看待我已太過清楚,可能還是有些失望。
似是察覺了什麼,他背過身。
「你們為什麼在實驗室養魚?」
一晌無話,我看向實驗室迎門處那缸從我入學就在的懨懨的魚,千頭萬緒浮沉無依,只囁嚅答了:「門面吧。美觀,招財。」語畢才覺表淺茫然無以澄清,我才好像有點理解那些魚,理解觀賞養殖一如那些庸常問句:讀博士喔幾年級幾時畢業以後怎麼打算……虛懸,實在,難遣的漏水問題,想起去年暑假回家衣服還沒換下即被爸喚去幫忙油漆頂樓。
那時爸也問什麼時候能畢業呢?想想又過了一年。
無分晴雨室內室外的漏水問題似成了常態。家屋老舊,逢雨就漏,頂樓漆漆補補地一塊白一塊綠,怎麼也遮不住底層的水泥灰。去年新上的防水漆是希臘白,確實是一提及希臘就能聯想的那種白,可惜背景不是蔚藍的海,洗塵即花去我們整個上午,而後復上底漆,反覆堆疊至漆從透明漸生潤澤,油漆工作持續了數天,曬傷的皮膚則像防水漆一層層褪到了換季。
為了管線牽連方便,新冷氣內機就安裝在實驗室進門處、魚缸的上方。少年提醒我:冷氣這般直吹魚缸魚會死的。我愣了愣,只漠然想魚缸有保溫棒,那些魚能在自我的空間活得很好──牠們向來是吃自己糞便長大的──完全地自足,我忽然有點羨慕。
牠們能否嗅覺自己呢。觀賞養殖及其將被取代的位置。
新駐的冷氣機。
甫報廢的冷氣外機原本安裝於系館頂樓,只是連年陽光曝曬,裸露的管線已成隱憂。獲悉新冷氣外機又將放在同樣位置,遂起意與老闆討論移裝他處的可能性。然而口頭的調度總是容易,考量水電牽連與日照方位,空間利用的剩餘價值,只感疏漏之隙猝不及防,安身之隙周折難覓。
難辨是空間或心理上的,談論位置總也伴隨了自知與索求。關於新的進駐,我不禁暗忖這門面內外的適溫與安排有多少私心。討論許久,末了我們決定將冷氣外機以支架固定在四、五樓交界的磚牆,那是方圓十尺內唯一實心並且背陽的牆面──實心並且背陽,乍聽真像某種堅定意志,即使明白實際上只是夾縫與妥協。而如何將冷氣外機垂放至那交界處尤其棘手:四、五樓交界處並無立足之地,當冷氣外機從頂樓垂降下來時,需要一個人吊在五樓外牆接應。
五人左右環視,靜默。許久,少年率先出聲。
老闆聽了,二話不說解了腰上麻繩拋向少年。
我詫異少年的自發,更詫異老闆的平靜,詫異事必親為的老闆怎會把工作拋了出去,我以為他腰上的繩索從不會卸下。
沉默在少年腰上打了一個又一個繁複的結,難抑的懸心感,當少年從五樓窗檯跨出去,我的後悔縛得更緊了。將冷氣移位是我的提議。心似針炙的沙灘,明明不懸吊在外我仍感立足艱難,只一併抽了麻繩跟在外勞身後,以同樣繁複的綑綁方式吊起待置的冷氣外機。如果外施之力終要反饋己身,如果與人齊力能夠平抑我的忐忑。
頂著烈日,冷氣機在老闆指令聲中從頂樓緩緩垂降,想像那重量繫於腰際,懸於高處的拉扯感,我看見少年張開了雙臂,準備擔負的姿態是那麼坦然包容。彷彿佇足海天遼遠的邊上,他晃著、蕩著,屏息如浮舟,起落在繫放間,麻繩勒得我掌心辣疼,也想出一分力的念頭,當我真正緊握,只顯得稚拙而薄弱。
那承擔並非出於表現,亦不同我總想填償什麼的心理。
縛以同樣的方式起手,一口氣緊緊揪著,溺水般地沉重,意志的沙攥在手裡、心底,積聚而細瑣。在老闆的指令聲中,少年穩穩接住冷氣機了,載物的舟倏沉,繼湧而上的熱難辨是淚或汗,深深的窒息感,正當力拔的情勢,我才發覺炙掌的疼痛已使我力竭,恐懼與無助緩緩從我麻痺的手指漫了上來……霎時間老闆搆著窗整個人前傾了出去,奮力伸長了雙手,緊緊抱住少年的腰。
夏日的風那麼懾人。
似是察覺我的心思,也那麼像是解釋,後來老闆抹著大汗說:「想說星期六不用去學校,就叫他來幫忙啦。」眼神流露難得的溫煦。

中午問他們四個便當好嗎,老闆只客氣道老闆娘會送來,已經在路上。
午後他們將拆封的紙箱攤平,隨意在走廊席地,靠著牆平靜閉目。請他們進研究室稍息,他們只稱自己渾身汗垢,怕髒了室內桌椅,執意不肯進來。
完工已然近晚,遍地清掃過的痕跡,老闆將遙控器與保證書交給我便匆匆離去。再進入實驗室,索然的涼意,索然的魚依然安於牠們的恆溫,彷彿變動不曾來過。我刻意調低了溫度。隨著扇葉擺動,新機獨有的塑膠味混著空間殘餘的汗酸,長久積鬱全隨新設的排水管線緩緩嘔了出來──旱渴時也曾想過將排水管直接引入魚缸──排水與源流,時間的腐味,身畔的魚依然無知優游,理解其奢侈,想起那個少年,不知道今年夏天頂樓的漆還要不要補強,我起意打了通電話回家。●

【評審意見】
細膩的比對
◎阿盛

觀察相當仔細,描寫冷氣行老闆與學徒的互動,作者以平視的態度看待,更能情同理同。人物內心的冷熱與外在環境的冷熱,互相比對,技巧很好,是本文最大的優點,「想他們鎮日與冷氣機為伍,冷氣帶來的靜涼感對他們而言是那麼稀罕。」這樣的感悟透露作者的省思,不僅僅是觀察了。刻畫老闆與兒子之間那種公事私事分清楚的情景,嚴厲與溫柔在同一個人身上同時展現,真是傳神。主題以外的油漆家屋、魚缸,應是有意的連結,養魚是因為「門面吧。美觀,招財。」多少有些自嘲意味,相對於講求實際的勞動者,顯現出自己內心的虛浮感,並由此聯想到父親的關懷、未來去路,呼應到結尾起意打電話回家,鋪排細心,但自然諧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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