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2/8

離岸/蘇玟璇

空氣中有股潮濕的氣息,帶著些許霉味,破損的木製舞台,老舊的三角大鋼琴,光線從靠近天花板的小窗戶斜斜地射入,映照出漂浮在空間內無數的微小粒子。
男孩坐在鋼琴前,彈奏著潮濕的空氣和灰塵,男孩的臉龐因背著光而模糊,只剩下嘴角一抹輕鬆自信的微笑。琴聲在空曠的地下室裡化成無數灰色的泡泡,一粒粒一粒粒出現,旋即消失。男孩與鋼琴,彷彿一幅無聲的畫。
但我知道那是《鐘》,李斯特的《鐘》,升g小調。我沒有忘。
通常是一座古老的建築,三層樓,每層樓隔了一間又一間小小的隔間,鋪上地毯,放進一架鋼琴、幾座譜架,成了琴房。而那棟充滿琴房的樓,就是音樂館了。
我所認識的那三棟音樂館,現在回想起來,無巧不巧,它們都坐落在校園的邊陲,站在最寂寞的圍牆旁,陰暗的光線和色調,容納著一群寂寞卻又快樂的孩子。
音樂館外,是校園、操場和教室,以及另一群孩子。
而圍牆外,是老樹和稻田,是鐵道,是世界。
九歲時,我踏入了我的第一棟音樂館。一塊塊白色瓷磚貼起的外牆,小小的三層樓,有著像體育館般的半圓形屋頂。這一棟小小的白色建築,和全校嶄新的紅磚相較之下,顯得格格不入。
我們將在這裡長大。而當時的我們,都不知道,我們當中的許多人將從這裡,建立起自己一輩子的歸宿。
我們沒有小學生的快樂寒暑假。寒暑假要練琴、要去上特別加強的個別課,要參加管弦樂團集訓。我們的寒暑假,埋藏在這一棟音樂館裡。
三樓那間大團練教室的冷氣,在暑假集訓時總是壞掉。一群小鬼們關在頂樓加蓋的練團室裡,隨著激動熱情的指揮老師,一起演出吵吵鬧鬧的《費加洛婚禮》,或是神經兮兮的《後宮誘逃》。
滯悶的空氣加上炎熱的溫度,指揮奮力地揮舞著雙手,宛若從不喊累的運動員。每一個小鬼坐在椅子上奏著自己的樂器,一雙雙腿在椅子下晃呀晃的,童年就這樣晃過去了,隨著舞動的弓、小喇叭的口水、老是出錯的定音鼓,咚咚咚地過去了。
那一些時日裡的夏日午後,窗外蟬聲熱鬧,老樹的枝椏綠油油地伸進了聽寫教室。一手握著鉛筆,一手點著拍子,正在和一個小節塞進了十幾二十個音的慢板節奏奮鬥,下一題是橫跨四五個八度的廣音域,再下一題是好幾個音疊在一起的音堆,接下來還有音程和弦判斷、和聲進行……我們在一題又一題的空隙中,傳著紙條,在彼此的五線譜上畫著圖,不時為了一隻畫歪了的小兔子、一朵長錯地方的小花,在桌子底下笑得全身顫抖,一邊笑一邊唱著老師正在鋼琴前彈的曲調。CEGFDEC(抖咪收發蕊咪抖),FFF(發發發),嘩啦啦……
嘩啦啦的音符和笑聲從音樂館裡流出,沿著牆上小小的白色瓷磚,嘩啦啦地流成了一條河,一條又一條不回頭的河。
考上國中,音樂館座落在陰暗的校園邊陲,圍牆邊的老舊灰色建築。圍牆外是一片稻田,南方小城的陽光緩緩地灑在上面。
這一棟全校最古老也最危險的建築,傾斜的三層樓裡,保有著一條溝式的蹲廁。每天下午三點,定時統一沖水,嘩啦啦的卻怎麼也沖不掉那灰暗的氛圍和尷尬的成長。
誰的初戀在琴房裡誕生,那個誰誰誰的壞話,在木板隔音的琴房裡被傳誦得好清楚。混亂又尷尬的青少年青少女,在紅色欄杆和水溝馬桶旁,頂著齊耳短髮和小平頭,穿著白襪白鞋,繫上閃亮的皮帶,坐在管弦樂團裡,出錯一個音,蛙跳體育館一圈,呱呱呱跳過了困惑的三年,伴隨著一些不太確定的音符。
是蕭邦嗎?還是舒曼?波蘭舞曲或是兒時情景,模糊的臉龐和形狀,扭曲的和聲學,隱伏五度和平行八度躲進蒼白的學科參考書,一邊練琴,一邊讀書。
某個打掃音樂館的清晨,我手捧著理化參考書,躲進最邊間的小琴房裡,慌亂地準備待會的小考。背誦著一個個元素名稱時,隱隱約約聽見了德布西《牧神的午後》,絕美的長笛聲,從遠處琴房中幽幽流出。我丟下參考書,奔跑著查看一間間狹小的琴房,跑過琴房三樓長長的走廊,空無一人。
那一個清晨,我坐在紅色欄杆旁,看一串串優雅的德布西旋律緩步走出鼠灰色的音樂館,看著它們爬上圍牆,離開學校。
南區聯招放榜,我來到了另一個城市裡的高中。鐵道旁的中學,港都的海風吹著藍天下的紅樓。
音樂館就在鐵軌旁,火車轟隆隆駛過,音樂館隨著火車行進頻率一同震動,琴聲和歌聲也一同轟隆隆地輾過三層樓的灰白色音樂館。
灰暗的大門開啟,裡頭又是一間間的琴房,搏感情的琴房。少男少女們結黨營私躲在琴房裡無所不談,什麼祕密和夢想,都在這裡長出翅膀。
也許這一間正拉著老掉牙的孟德爾頌《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隔壁誰的貝多芬正在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暴風雨》前奏,還是正熱門的那首帕爾曼拉過的《新天堂樂園》配樂……一串又一串充滿生命力的音符,在長長的、陰暗的走廊上交織成一片炫目的未來。
但我沒走向那光彩耀眼的未來。
走出期末考場的那個潮濕的下午,我沿著長長的、彷彿沒有盡頭的陰暗走廊,緩慢地走著,雙手仍不由自主地顫抖著,我倚著發霉的牆壁坐下,坐在音樂館那二十年沒換的深綠色地毯上。
從琴房的氣窗縫隙,看著窗外的樹影,隨著火車帶來的強風陣陣搖晃;我手上拿著的樂器,附和著我的呼吸,一閃一閃地反射著窗縫透進來的光影。坐在那條陰暗的走廊上,看著氣窗外的一絲風景,我心想,啊那就是另一個世界了,一個我沒有去過的世界。
後來,我離開南方,離開音樂。離開廣闊的平原和天空,去了悶熱潮濕的盆地,走進不同的季節和氣候裡。
新環境裡也有音樂館,不再是古老的建築,不再是白色或灰色,它鋪著紅磚,超過三層樓。看著大學校園裡的音樂館,我不禁想起,為何我以前待過的音樂館,都只有三樓高?
K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他說,因為這是一個死不了的高度。
K和我從小學三年級開始同班,一路同班同校,十年。
他鋼琴彈得極好,雙主修大提琴,學科術科體育美術樣樣表現突出。K自我要求甚高,充滿自信,每樣事物在他手中都像是有趣的玩具。
K求學路上始終頂尖優異,在高中時期,他的音樂愈發成熟,同時卻也得到更多壓力和惡意的閒言閒語。K愈是優秀,說閒話的人愈多,而K,則愈來愈沉默。
K自信的笑容有時好像帶著荒涼和無奈,愈來愈顯得神經質,常常陷入沉思。有時找他聊天,他盯著我,不說一句話。
高二的期末術科考試成績公布,K一反常態,沒拿下最高分。平日說閒話的同學們趕緊眉飛色舞地互相奔告這個好消息。
那一天下午,K從琴房和教室裡消失了。
那是一個暮色溫暖的下午。
沒有人關心K去了哪裡。我試著打了幾次他的手機──「您所撥的用戶未開機。」
當天晚上,我打了電話去K家,胡亂地編了個理由,小心翼翼地詢問K的媽媽:「阿姨,K回家了嗎?他的地理課本被我帶回家了,明天考試要考耶,不知道他要不要看?喔他睡了啊?沒關係沒關係,不用叫他了,我明天再把課本還他。阿姨再見。」
隔天一早,K一如往常,早早出現在教室裡。我走到他桌旁,問他,你昨天下午去了哪裡?K從書裡抬起頭,對我搖了搖頭,沉默著,不置可否地抿著嘴,加上招牌的挑眉。我看著他的臉,突然覺得好像看見了一些好久不見的,屬於他的坦然和輕鬆。
而後我們埋首準備大學考試,我再沒問過他那天下午究竟去了哪裡。
高中畢業那天,K塞了一張紙條給我,瀟灑地背對著我,揮了揮手,走出音樂館,走出紅樓。
我打開那張摺得工整的五線譜,上頭是K飛揚的字跡。他說:
畢業快樂。
一直沒告訴妳,那天下午,我拿了一張椅子,爬上音樂館的頂樓,我心裡很堅定,也不害怕。我在頂樓找了個角度,爬上椅子往下看,卻發現從這個高度跳下去,根本不會死。後來我就一直站在椅子上,站了一下午,看到了那天的夕陽,還有橙黃色的天空。
從音樂館頂樓走下來的那時候,我就知道,這條路我不會回頭了,我會繼續走下去,繼續彈琴,繼續拉琴。我覺得再也沒什麼好怕的了。
妳呢?妳要去哪裡?好啦不管怎樣,畢業快樂。我們都要好好的。
我不知道K跟我說的畢業快樂,是不是也包含著祝福我從音樂班這個溫暖的牢籠裡畢業?
原來三層樓的涵義是這樣嗎?要我們無法輕易地從痛苦裡解脫?要我們好好繼續走這條路?我不相信。我相信的是那一個下午,K如果從椅子上跳下去了,一樣粉身碎骨,一樣灰飛煙滅。何來不死?
不死的是精神還有記憶。
我離開了溫暖的牢籠,另一條路,我也如K說的,好好地走下去了。
大學畢業前夕,收到一落邀請卡,是一場又一場飛揚的青年音樂家們的畢業音樂會。邀請卡上都是曾和我同班十年的那些優秀天才們,K也寄來了一張。卡片上的他們,目光望向遠方,手裡拿著樂器,眼神自信而堅定。
中學畢業後,國高中的音樂館也紛紛拆掉重建。再也沒有危樓,沒有一條溝的蹲廁,也沒有轟隆隆跟著火車顫動的窗子和琴鍵,那些潮濕的萬年地毯,也都丟了吧。
在FB上,看到朋友學弟妹們分享的相片。嶄新的音樂館聳立在原址,超過三層樓高的雄偉大樓,貼著彩色的瓷磚,還有著繽紛的高音譜記號標誌和音符壁畫,氣勢磅礴,惹人注目。
希望那些飛揚的孩子們,從新的音樂館琴房裡望出去的暮色,依然溫暖如昔,如同那一個橙黃色的下午。
而我卻再也沒有回去過。
再也不曾踏入那些埋藏我成長軌跡的琴房和音樂館。那些歲月,就像十五歲那一個清晨的德布西,緩緩地爬過圍牆,離開琴房,走向世界,再也不回頭。
那究竟是一個狹窄的牢籠,抑或是一個停泊的港口、一段安全的海岸?
不管我離岸多遠,還是一回頭就能看見排山倒海而來這一段又一段記憶;不管我離岸多遠,手掌一攤開,仍舊是鍵盤上一個八度的大小;一低頭就會看見自己左手食指那塊淡淡的、羞澀得似乎不著痕跡的繭。
身體會記得、手會記得,生命自己會記得,這些時光所留下來的痕跡,這幾千個日子我所追尋的軌跡。
當年那個徬徨不安的小女孩,已然長大。
可她仍會循著琴聲,好奇地蹲下身軀,從那透著斜斜光線的小窗子,看見那台破舊的老鋼琴,有個男孩奏出在潮濕空氣中不斷迴盪的幽微旋律。
而男孩臉上的笑容,蘊含著女孩的記憶、K的記憶,許許多多個我們的記憶,一起彈奏著那一首塵封的曲子。
我知道,那是《鐘》,李斯特的《鐘》,升g小調。
我怎麼會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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