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2/8

愛玉/張瑞芬

金黃薄脆的初秋,一種諸事都延宕了的燥熱延燒著,周末下午突然想起做愛玉,趕忙燒水放涼,耐心候著。做愛玉第一步,很多很多乾淨的白開水。

很多時候,總是快來不及才後悔,不急需了更不甘心。兩年前七月溽暑時做愛玉,是我人生猶幸福,努力減肥且想多寫的時候。偶然發現此物有飽足感,高纖低熱量,風風火火急電台南老父:「我買不到愛玉子啦!幫我」,老父風風火火(父女一個樣),步履蹣跚地去很奇怪(我終生不知在哪裡)的店買來「輕秤,但貴得要死,一斤八百」的許多毛球果,曬乾後在一大紙盒中,老花眼小湯匙細細剔那難搞的帶毛子粒。「舞幾落天」,最後整整郵寄了八小袋沉甸甸的補給來。那八袋,目測每一袋足可做十幾二十次的分量,倒不知總共到底花了多少錢。

那一向我幾乎天天做愛玉。那透明凍子可輕易用紅茶綠茶調出深淺不一的色澤,羊脂瑪瑙,瀲灩如玉,往往在死寂冒煙的下午從冰箱取出時,經過一上午的靜置,玻璃樂扣輕輕舀起幾大匙柔滑琥珀光,那凍子顫巍巍的軟腴膠質還巴著鐵湯匙和玻璃盒邊緣。用利刃在白蘭地胖酒杯裡搗爛成一堆極細的碎琉璃,斟上冰的蜂蜜檸檬紅茶,半圓檸檬薄切片完美鋪頂,書房裡捧上這滿滿一杯,就連最不堪的下午也能抵擋了。最奢侈的時候,圓柱形玻璃杯裡做的甚且是極品現泡高山茶或普洱茶凍,介於水和固體之間像雲霧,美極了,那不是喝,舌尖一頂就化成滿口柔馨的遠山煙雲。那年夏天我困擾著,一個字也寫不出,發燙的牆壁與冷氣轟隆抗衡著,孩子在暑輔班,晚飯還沒主意,待會兒回來綠豆湯加愛玉先打發他們半飽。整個世界咬牙苦撐,像顫顫巍巍的凍子,看上去是美,也有一點凶險。

如今,在一切都搗爛而失去秩序的現在,四樓書房窗戶看出去仍是舊時模樣。燥熱的我一如以往發著愣,乾渴的鳳凰木枝椏上,紅花已不剩半點,迎面一堵呆若木雞的灰黑住宅大廈和殘破的藍天。這台中市南區,二十年前一片荒莽農田,如今在捷運巨龍和重劃道路包夾下成為水泥森林,蛙雀俱不見,窗對面張起一面「鳳止高梧」的工地牌匾,不遠處還有一棟大廈叫「高巢」,不騙你它真的燙金高懸這兩字在大理石無恥的壁面上。我仍然一個字也寫不出,這夏天卻再沒有孩子可以回來,冷氣換了分離式靜音,陰森幽悄,在這種情形下,想到再做愛玉。七包愛玉子剩在冰箱裡,仔仔細細打著牢靠的結,穿越了兩年時空,依然一點沒壞。我幾乎可以想到兩年前父親騎腳踏車到郵局的佝僂身影,一定是大同路上台糖門市旁那郵局吧!路面蒸騰冒煙,前面還蹲個戴棒球帽賣烤番薯的老頭。

梭羅說砍柴可取暖兩次,一是劈時一是燒時,愛玉(「枳仔」)這東西,做和吃也是不同心境。小時候傍晚逛民族路夜市,見人潮圍著攤販那一大圓桶黃澄澄的愛玉冰或楊桃冰,冰霧繚繞中有香蕉油的香甜,常把我饞得流口水。父親從不讓我們吃,他說那不衛生,諸如這種「不衛生」以致我一輩子沒吃到的,包括沙士果汁汽水可樂罐頭果醬棉花糖花生醬。有這種農化系畢業,在台糖研究所檢驗一輩子農藥和化學添加物的父,超市十元一盒的愛玉或仙草,登登馬上換算魔鬼終結者的紅外線數據,色素糖精洋菜粉防腐劑也,送我且不要,何況買乎!因此我遠距離囑他買野生愛玉子,他倒是欣然從之。潔癖之人,專做難搞的吃食,龜毛之人,注定徒勞的人生。有點像《紅樓夢》第35回賈寶玉被打後,大夥問他想吃點什麼,他趴床上說:「也倒不想什麼吃,倒是那一回做的小荷葉兒小蓮蓬的湯還好些。」

小荷葉兒小蓮蓬,說得簡單,大概只比茄鯗少一步,真如鳳姐說的,口味不算太高貴,只是太磨牙了,巴巴的想這個吃。自己洗愛玉看似不難,其實是招險棋,想怡情慢活,實則每一步驟都講究時間掌控和細節拿捏,一步即成死所。不想吃糖精色素防腐劑的結果,是燒好一堆開水放涼就去掉半天(市售礦泉水保證嗚呼哀哉),洗愛玉前要先清洗子實並浸水片刻,手和器皿必須絕對清潔,否則會破壞酵素鏈結,無法結凍。在大量開水中費力揉捏到手痠,像起霧一樣感受著水中膠質一點點黏稠起來時,就要趕快過濾倒入玻璃器皿,靜置冰箱過程不可晃動。然後是洗手洗鍋洗紗布口袋,洗廚台洗滴濕的地板,沒完沒了的收拾。最前功盡棄的是想減肥卻加入蜂蜜粉圓綠豆紅豆,想吃一碗卻往往做一大鍋,那夢幻光影只一夜就可打回原形,疲軟成一汪水,又回到了粗礪的現實。

八袋只用掉一袋,就是這樣來的。我並不知道,那年夏天是我最後享有的幸福。像雪夜拜別賈政前的寶玉,被人驕寵著,有黛玉為他哭腫了眼,那貴公子挨了打在床上喊痛,還有興致折騰別人:「也倒不想什麼吃,倒是那一回做的小荷葉兒小蓮蓬的湯還好些。」(我要愛玉子啦!很多很多就是了!)

然而厄運迅速掩至,像一個不講道理的出題者,包藏著可怕禍心地來了。跨越了焦土烈焰般的2013年春夏,我完全失去了一個寫作者內心的平靜,那潑水在地瞬間蒸發的惡夏,日與夜輪流掐住我的脖子,幾百個日子的夢魘熬煎,我折騰得變了形,走了調。紅的白的,BZD,Ativan,Xanax,Lexotan,Stilnox,在夢與清醒的交界,2014年大暑又至,我成了無父之人。而我的愛玉子還沒有用完,已開始了茫茫無憑依的漂流。

我曾好奇估狗過愛玉這東西,古稱薜荔,僅台灣有,又名「澳澆」、「枳仔」、「草仔子」,連雅堂《台灣通史》中就曾記載山行之人如何見水面成凍,掬而飲之。桑科無花果屬,靠愛玉小蜂在植株間穿梭,僅見嘉義新竹南投中低海拔山中。買的時候還須注意未熟或過熟果,須帶皮且顆粒密度高,採運艱辛,曬乾費時,價格高昂(做還會累乏),無疑非常難搞之物(你為什麼不能超商十元買了算了啊),像我始終不明白的父親一生。

正如房慧真的名言:「我的父母養我至今,終於將我養成一具怪物。」但也只有怪物才能養出怪物。沉默無色無味,無明無相,純天然無添加,老講錯話,驚人的無社交能力。他院子裡套袋的瓜瓜果果,我的文章,都是自閉症兼自大狂。欲潔何曾潔,世上真有完全無添加之物嗎?真理和謊言,哪個更友善一點?

於是我想像八十六歲醫院病床上還在看報紙的老父,前幾年走在東京神保町簡直是個日本人。一輩子罵我「買那麼多書要做啥」,結果辦喪事那幾天我在家裡,天寒地凍叮咚一聲郵差按門鈴喊「張XX掛號」,《文藝春秋》一本,且不放心地問我是誰,怕我偷看了似的。

「買那麼多書要做啥?」這回換我自問。我仍然一個字也寫不出,但我還有七袋愛玉子要流浪。父後七月,我的漫長暑夏還未結束,或許這酷熱火宅,永遠也沒有結束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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