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2/13

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廖梅璇

<第28屆梁實秋文學獎散文創作類首獎〉
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冬季最冷的一天,我和我女友去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我和女友都是女的。

 最初見到阿公,他是個寡言的高大老人,一身錚錚鐵骨撐起日式教育傳統大男人的威嚴,只對外孫女溫顏軟語。女友幼時跟阿公阿嬤住,獨佔老人的疼寵,與其說是外孫女,更像老來生的屘女。阿公中風後,家人把阿公安置在家附近的安養院,女友和我時常去看他。我看著阿公逐漸衰朽,直到某個深夜接到他過世的消息,享壽九十。

 追思禮拜當天,女友舅舅開車載我們一行人到教會。女友母親打開車門,按住紛飛灰髮,眼角皺紋蝕進髮鬢。我知道她是緊張的。她出身南部仕紳家庭,上一輩在日本時代便紛紛前往日本留學,為家族注入進步氣息,並保留了本省家族的拘謹教養。到女友母親這一輩,形容舉止仍散發著舊日大家風範,像日光靜靜停駐在善本書上,雖然眼看就要翻頁了。

 這些軼聞都是聽女友說的,我認識她父母弟弟舅舅舅媽表弟表妹,但沒出席過大家族親戚聚會,只見過姨婆舅公們的照片。畢竟要對親戚介紹我們的關係,太不方便。

 不方便,儘管我們已經同居十一年,我和她的關係,仍是不方便公開的真相,脫離了倫理學範疇,踰越了對性別與愛情的想像,甚至沒有一個稱謂來界定歸類,嵌進親屬網絡,焊進家族樹圖譜。過去顧慮女友,我也迴避掉家族相聚的場合,獨自在兩人蝸居的公寓等女友回來,聽她描述親戚的精采人生。

 然而,一種奇特的心理驅使我告訴女友,我想參加阿公的追思禮拜。我想親眼見識穿梭在女友早年生活中的身影,考掘我們愛情的史前史。同時,我覺得即使沒公開出櫃,光是在家族聚會現身,就是一種對抗沉默社會壓力的宣示。

 女友於是跟母親說,阿公過世前幾年,我去探望他的次數比其他親戚多,理當擁有追悼的權力。她說,假使親戚問起我的身分,她打算說是朋友,他們能領略就領略,不懂也無所謂。我能理解女友性格裡缺少出櫃戲劇性的壯烈,對「朋友」的稱呼卻略有不滿。儘管我的性傾向讓我背離人群,潛意識還是渴望得到認同,尤其是女友家人的認同。

 但我不想為此跟女友嘮叨。阿公阿嬤於她比父母更親。阿嬤幾年前先走了,留下阿公,如今阿公也離開了。有些深沉的哀傷是只能一個人浸沐,不容侵擾的。

 我們魚貫走進教會,工作人員在每個人衣服貼上金色十字,一人發一本追思錄,裡頭集結了親人的追悼文章。女友母親是虔誠的基督徒,多年來努力在信仰與女兒同志身分的衝突間保持平衡,愛屋及烏極照顧我,但她所屬的教會有不少反同聲浪。我低頭瞅著被按到胸前的金十字,感覺自己像黑羊得了白化症,被誤標成上帝的純潔羔羊。

 會堂有三排座椅,中間一排前兩列是家屬專區,女友的父母舅舅舅媽表弟表妹坐第一列。我坐第二列靠走道的位置,女友坐我身旁,另一邊坐著弟弟弟媳姪女。我將脖子縮進大衣裡,翻看追思錄,盡可能保持端凝姿勢,像一個宴會裡生疏面孔的客人,尷尬但不失莊重,讓人看了即使起疑,也覺得這人有坐在這裡的正當理由。

 背後人聲漸嘈,我轉頭望去,門口湧進一波黑大衣,向座椅蔓延過來,擠在過道,握著女友母親和舅舅的手。前來弔唁的親友大半兩鬢灰白,多年不見,久久凝望著彼此溝壑崎嶇的臉面,比對記憶中的形象。有些稚嫩面孔混雜其中,那是女友表姨舅們的孩子,雖與女友同輩,年紀相差十多歲。家長拉著兒女向親友介紹,親戚們知曉身分後驚嘆聲四起,拉過手端詳年輕臉龐,搜索其間流逝的恆河時光。

 寒風一直從門口灌進來,空氣卻微微稠密起來,親戚們克制的親密與關懷讓人有些窒息,但又不是不舒服,大約這就是女友形容的仕紳家族教養了。

 突然人群起了一陣騷動,讓出一條路,一位個頭大約只到我肩膀的老太太緩步走來,積霜白髮下,臉龐枯縮了仍然雍容,珍珠胸針扣住羊毛披肩。女友對我悄聲說:「是二妗婆。」二妗婆是阿公僅存的同輩人。親戚們簇擁著她,自報家門,提點老人自己是誰的兒子女兒媳婦女婿,二妗婆含笑頻頻點頭。冷空氣裡悲喜交融,近年不是晚輩婚禮,就是長輩喪禮,黏合家族團圓。

 女友和弟弟弟媳表弟妹都起身去迎接二妗婆,剩下我一個人,夾在最前頭兩列長椅間,像凸起一顆疙瘩般觸目。有些人注意到我,低聲猜測我的身分,所有人都搖頭,表示不知道來歷。我想起一些廣為流傳的故事,比如告別式上出現一張可疑面容,事後家屬才得知是死者的私生子。這類家族儀式讓人分明感覺到空氣中無形繃著一條線,劃分內外區別。

 拱肩坐到腰背僵痛時,我轉過頭窺看後頭。不巧二妗婆與我對上眼,她湊近一個親戚,瞇眼不確定地低語:「啊……這是啥人的查某仔?」親戚定睛看了我一會,搖搖頭。她們的對話雖輕,仍清晰傳入我耳中。我尋找女友的身影求援,看到人群中她和弟弟一同向親戚致意,臉上流露我所不熟悉的恭謹,瞬間拉遠了我們的距離,很明顯的,她是這家族的後裔,而我是冒失闖入的外人。二妗婆轉頭問其他人,對方似乎沒聽到,也就算了。我臉頰微微發燒。在寒流中,女友家族體內基因相似的血液蒸騰成熱氣,籠罩著這群人,而我陷在寒意裡,倚賴自身的羞窘取暖。之前跟著女友家人上車時,期待能搖撼異性戀體制的勇氣消癟了,我覺得自己渺小又可笑。

 親友大致到齊,坐滿了教會。唱詩班上台唱了兩首詩歌後,換一位傳道上台,對台下諸親友講述阿公生平。親戚們逐漸對冗長的講詞感到不耐,皮鞋摩擦地板的嘎吱聲和輕咳竄了出來,下意識抗議傳道作為家族外人,壟斷追懷故人的寶貴時間。

 耳邊刮著傳道的絮叨,我想起和女友一起去安養院看阿公的日子。阿公中風後,後半生記憶隨著腦血管爆裂坍塌,只餘下關於故鄉的斷垣殘瓦,伴他大半生上班通勤的腳踏車,和坐在腳踏車上揮舞著小胖胳膊的外孫女。他的短期記憶力趨近於零,話傳到耳畔還未成形便消散,我們得重複好幾遍,他才勉強吐出幾個破碎詞彙回應。女友想引阿公多開口,常提醒阿公,我上回來看過他。阿公總是面露困惑,抱歉地說:「按呢喔?」

 有一陣子阿公血液鈉含量過低,常處在昏睡狀態,我們就坐在床邊,聽紗窗外收音機傳來哀愁的台語歌,等他醒來。點點老人斑從阿公稀疏白髮下的頭皮蔓延至浮腫臉頰,眼縫張闔間剩下一線。

 去安養院的次數多了,負責照顧阿公的印尼看護認得女友和我,不避諱在我們面前掏出阿公的陰莖,替他排尿。澄黃液體潺潺流入尿袋,那陰莖不過是一截乾燥的肉,完全讓人無法聯想到性。我非常震動。阿公一生脾氣倔硬,臨老卻不得不馴順地任人擺弄。

 看護常幫我們把阿公從床鋪移到輪椅上。他像一袋骨骼,裝在乾癟皮囊裡晃動,隨看護動作撞來撞去,卻又出乎意外沉重,看護一時扛不住,一截身軀便直直往下溜。然而她究竟年輕,棕褐手臂一使勁,就把阿公穩穩抱起,塞進輪椅。

 臥病晚期,阿公喉嚨時時滾動著痰糊,他會伸出裹著手套的手,顫巍巍想扯落鼻胃管,女友趕忙按住他的手。阿公皺著眉,抖著下頷贅皮,嘴巴一抿一抿,上唇包著齙牙,像鼓鼓含著滿嘴的話,說不出口。

 我望著女友拉著阿公的手,她遺傳了阿公的深刻人中和粗短手掌,祖孫兩人臉對著臉,有那麼一瞬,我錯覺阿公的枯敗面容貼覆在女友臉上,乾萎手掌蜷在我掌心,像一把老薑。我悚然意識到,我和女友一直游離於世俗的親屬網絡外,等我們老了,沒有子嗣,沒有親友的扶助支撐,是否四顧茫然,只有彼此可以依存?女友母親每天來安養院陪伴阿公,阿公尚且不能忍受無法自主行動的屈辱,頻頻萌生死念。當我和女友年邁,如何承受孤立無援的悽惶?我和她,我們都是多病的人,深知疾病會讓病人淹溺在感官痛癢,無暇回應愛,慢慢將相處變成煉獄,恐懼像一根粗茸貓尾,在我心上掃來掃去。

 但某個陽光爽暖的日子,或許是空氣裡與南部故鄉早夏相仿的氣息,喚醒阿公沉睡的心智。那天阿公反覆詢問女友多少歲,又問我的年齡。三十幾啦?嫁了沒?還沒喔?阿公點點頭,立刻灑漏了記憶,繼續問同樣的問題。為了讓阿公能留住丁點訊息,我們一遍遍回答,直到阿公恍然大悟,反覆說,你沒嫁,你嘛沒嫁,你們住作夥?阿公的淺色眼珠一如晴空,沒有絲毫雲翳。好,好,按呢好。他點點頭。

 回到家女友和我才會意過來,阿公是說,我們住在一起好。他不像某些偵測我們關係的長輩,說兩個人互相照顧也好,來緩和觸探到同志話題邊緣的尷尬。他只說,按呢好。

 唱詩班歌聲靜下,終止了我的追想。女友母親上台,撫撫灰白捲髮,指示投影機放出阿公的照片,第一張年輕清俊的模樣在場誰都沒見過,認識這少年的人都不在世上了。歲月跳接到中年嚴肅剛直的阿公,抱著襁褓裡的嬰兒端詳,眼神透出對第一個孫輩,一個美麗新生命的驚奇。接連好幾張照片都是女友兩三歲時和阿公的合照。小女孩的肥嫩雙腿掛在阿公肩上,阿公仍板著眉眼,只有嘴角流露一絲笑意,與小女孩的咧嘴大笑相呼應,笑開三十多年前的湮黃時空。女友忍不住啜泣起來,我掏出一疊衛生紙給她。

 一幅幅照片掠過投影幕,像是重新演練一遍歷來的家族聚會,照片中人正是女友跟我說過無數次,回憶中長輩風華正盛的樣貌。阿嬤姨婆穿著溫雅日式套裝掩嘴巧笑,舅公們神采奕奕,女友母親和表姨們彼時仍是時髦少婦,年幼的女友和表弟妹依偎大人腿邊。會堂嗚咽聲四起。老一輩身上流動的家風,一種矜持的自傲,已隨長輩先後過世流散,而浸淫在這氛圍中長大的女友母親與姨舅那輩人,正邁入黃昏餘暉。旁觀眾人的傷懷,我思索著,我與生於這家族的女友相戀,我喜歡她身上沾染的老式教養,但我究竟是個外人,我從未參與過他們的言笑晏晏。隔著距離,我體會到他們對舊日繁華的鄉愁,但也明白了女友作為一名女同志,如何溫和叛離了她所依戀的傳統,堅持踏出自己的人生途徑,而突破藩籬,恰是六十年前長輩從日本帶回的新思潮。

 「我們終了,神的開始,我們有限,神無限……萬事都有定期定時,唯有父神知道。」最後一首聖歌響起,陣陣冷風彷彿被時間的壓力灌入會堂,掃過每處蒙塵的角落,撲滅生命種種可能。我的視線隨著歌聲拔升至穹頂,赫然見到上帝的雙眼凜凜俯瞰眾生,不分男女老幼人人侷限在各自的位置,無所遁逃。我閉上眼,感覺層層衣物底下的身軀驟然老去。

 再睜開眼,阿公飽經病痛折磨後的寧靜眼神,取代了上帝的凌厲凝視。

 唱詩班下台。親戚們再次擁上,圍著女友母親和舅舅握手擁抱,二妗婆的冷銀白髮埋在一堆大衣肩膊間,似乎斑駁了些。

 三姨婆的兩個孫女來找女友致意,兩姐妹眼眶泛紅。去年她們的祖父和父親相繼過世,兩次告別式女友都去了,今年三人又在同樣場合碰面,下次相見可能又是喪親之際。我看著兩位表妹輪番擁抱女友,數算她們的年齡,也過三十了。我們這世代的人,似乎是在透支青春將盡,才在一次次葬禮中逐漸長大,認知到衰老與離別,時間不可抗逆的強大力量。

 禮拜結束,女友母親與舅舅站在教會門口送客,親戚陸陸續續散去,撐傘走進綿綿細雨,泯然於灰濛街景,再也分不清誰是誰。我走出教會,撕下衣上的金色十字。雨絲被風斜刮進大衣領口,我把手插進女友大衣口袋取暖,摸到一團衛生紙,溼黏半乾。

 走回家時,經過安養院巷口,我想起阿公的床位已經空了,看護或許正在為另一個老人導尿,床邊不知是否擺著同一張空椅?生命是不毛岩漠,我和女友在飛砂走石中結伴匍匐前進,望不見終點,前頭長輩背影一個個佝僂著走進煙塵,回首後方卻空無一人,只有影子忠誠尾隨。

 還好現在我們要回家了,我們兩人的家。將來有天我們或許拐個彎,再走進安養院,躺臥在隔鄰兩張床上,在病痛的囹圄裡,凝視獄友親愛熟悉的臉。再後來,我們會同往那處。我和妳一起,便不會太害怕。按呢好。   


〈評審的話〉
■廖玉蕙2015-11-24

 本文聚焦一場追思禮拜,旨在書寫同志情誼被排除於世俗親屬網絡之外的疏離與悵惘。在看似清淡簡約的文字中,陸續夾帶出許多不易解困的人生難題,如多元成家、老人照護、人生的終極孤寂及傳統與現代的拉扯等議題,件件直見性命,卻每每讓人思之悵然。作者不掉書袋,不華麗雕琢,也不刻意炫奇,只在凝眸現下、回顧過往與瞻望未來間穿梭往來,卻讓人不由要掩卷嘆息,唏噓不已。
 在此次所有參賽作品中,這篇文章堪稱最清新自然,閱讀起來毫不費力,卻最見真章。文字非常乾淨,近乎透明。下筆如行雲流水,行於所當行、止於所當止,沒有過度的情緒,也沒有冗雜多餘的鋪敘。作者一方面透過伸縮自如的攝影鏡頭,為讀者有條不紊地報導一場台灣仕紳家族矜持自傲的聚會;一方面細緻描摹了企圖融入家族系譜的同志戀人的進退失據。更重的是,作者還利用喃喃的旁白補述了沒有被現場鏡頭捕捉到的過往與未來的大哉問。三邊交揉,穿插得宜,讓一場追思儀式多了許多讓旁觀如你我者可以再思考的空間。
 最厲害的是,作者總是能找到最適當的形容來描繪一言難盡的情境。譬如,談女友家族女性的形容舉止仍散發著舊日大家風範:但「像日光靜靜停駐在善本書上,雖然眼看就要翻頁了」;說女同志即使沒公開出櫃「光是在家族聚會現身,就是一種對抗沉默社會壓力的宣示」;寫胸前被別上反同的基督教金十字:「感覺自己像黑羊得了白化症,被誤標成上帝的純潔羔羊。」描述女友家族成員相互寒暄,自己被孤立於兩列長椅間「像凸起一顆疙瘩般觸目」;形容同志戀人的「我」有如冒失的闖入者:「陷在寒意裡,倚賴自身的羞窘取暖」;而被看護從床舖移到輪椅上的阿公「像一袋骨骼,裝在乾癟皮囊裡晃動。」……每隔一些段落,就會出現類似的讓人驚艷的亮點,為文章增色不少。
 全篇總結於「按呢好」三個字,真是神來之筆!這三個字源於阿公失智後的幾句反覆言語:「你沒嫁,你嘛沒嫁,你們住作夥?……好,好,按呢好。」看似迷糊的囈語,卻如暮鼓晨鐘,通透入裡,直達天聽,道盡所有同志戀人被現實壓抑的心事及對多元成家的企盼。
 作者流暢的文筆、動人的故事成功勾引出讀者閱讀的興味;而誠懇深沉的論述則引發讀者對文中提出的各項議題的反思。
 「按呢真好」評審們一致如是說。

2015/12/8

結婚座/楊隸亞

【第十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首獎】

我的辦公桌,是一組長形的雙人座位,與其說書桌,卻更像火車、客運、地鐵的運作形態,凡是坐在隔壁的同事,短至三個月,長達兩年,都在中途紛紛拉起響鈴,靠站下車,離職或結婚去了。她們的打卡出勤表最終成為一張單向車票,毫不留戀地棄置在公司的紙類回收桶。
會計小姐叫這個位置「結婚座」,每有新人報到,便阿姑講史般敘述歷代順利出嫁的女員工,接著喊出自以為得意的口號:「下一站,幸福!」
蘋果是此刻坐在我隔壁的新人,說起來也約莫有半年左右的時間,細心的態度讓她相當順利地通過試用期和考核期;而她的臉頰,不知為何總是無時無刻散放粉紅色調的光采。
我和蘋果常共度午餐時間,公司附近有家餐館叫紅樓,裡面卻一個女性員工也沒有,清一色穿著背心汗衫的年輕男子們端送小菜和湯碗,挺著大肚腩的老闆從廚房走出來,光禿頭頂,虎熊之類的動物腰背,他揮舞菜刀,用粗糙低沉的嗓音叫我們自己找座位,蘋果抖著手推動木頭椅子,而我站在門邊踟躕不肯入座,暗自以為這家店是否遭到強盜搶劫。
幾次,我想起店名和員工的不協調感而噗哧發笑,蘋果問我笑的原因,我表示紅樓裡面至少該有林黛玉那樣一臉素淨的老闆娘吧,她聽了以後說我思想太落後,紅樓為什麼一定要配女員工呢?也有可能是小三薛寶釵捲款潛逃,老闆娘離家出走,導致賈寶玉頹喪發福、無聊度日,最終移情轉性,搖身一變成為專門招攬猛男的中年歐吉桑。
80後出生的蘋果,短短五分鐘內改寫了我母親、母親的母親那一代視為經典的愛情故事。
我們還為小三究竟是寶釵還是黛玉爭論整個下午,她認為第三者的真正定義是在感情關係中不被愛的那一個,被排除在愛情的範圍之外,即是小三。她定格於空中的雙手,妖魅地指點戀愛迷津,而我隱約覺得和蘋果共事,似乎是一場災難的開始。
小型公司的員工旅遊,從來沒有跨出台灣的地圖,遊覽車的四個輪子在島嶼上到處爬行,穿越幾個名稱陌生的收費站,夏季墾丁,冬季太魯閣,始終抵達不了姊妹們口中的理想聖地;有些城市的氣氛太過羅曼蒂克,並不適合和同事一齊前往,她們內心倒也十分明白。
旅行中的夜晚,總有一段奇異的時刻,坐在光亮熱烈的營火旁邊,平常打招呼問好都有些困難的同事,姿態也變得柔軟客氣起來,甚至為對方盛裝熱湯吃食,我很清楚這只不過是暫時的風景,即使眾人牽起手對海洋或山谷吶喊不見不散,隨著太陽升起、假期結束,這些聲響如同無法播放的黑膠唱片再也聽不見旋律,也像一齣散場的新浪潮電影,細節與結局的真相藏在難以被記起的回憶岩縫。
黑暗裡,敷著白色面膜的幾個女生向手機彼端的情人通話,我則專心清潔帳篷內部,為火堆補充木柴枯枝,事實上連蘋果都發現我的手機很少響起,她說我使用的是大嬸方案,在超市的折扣時段打開計算機,跟每日睡眠計時的鬧鐘功能。
我不置可否回應,在報表檔案以外,私生活仍脫離不了數字的運算,也是某種形態的始終如一。
固定的餐館、通勤路線、健身中心、休息時間,蘋果指著結婚多年的經理跟依偎在旁的妻子與家眷,示意我的作息和中年人毫無相異,再指向枕頭邊裝滿雙份黑輪和甜不辣的碗公,叫我女子漢。
女子漢,一個融合陰性與陽性意識的詞彙,如飛翔穿梭於性別疆界的跳傘員,因測量失誤,最終迫降於尚未開發的荒原。
確實,我是公司內唯一扛起鋁梯去換燈泡的女性,和男性組長各自推著一台疊滿印刷品的貨推車也手腳麻利、毫不遲緩,至於電腦主機和抽屜縫隙偶爾竄出的蟑螂,拿出衛生紙單手一拍,跟其他人在網路購物商城拿出拍賣槌子下標項鍊洋裝般輕鬆且毫無負擔。
我只是不想活得那麼狡猾。
充滿雨水的季節裡,密集的報表檔案就像發霉的牆壁令人感到鬱悶喪氣,睏意像屢屢靠岸的海浪,規律拍打著疲憊的神經,在下一次呵欠來襲前,我伸出困惑又顫抖的食指,指向蘋果的社群頁面,詢問那些畫面為何總是跳出許多全新的演藝資訊、舞台劇節目,連歌手尚未發行的單曲也能順利收聽。她走到我的電腦前,「卡通漫畫俱樂部、美食團購、台北文昌宮點燈電子系統……」以俏皮的語調刻意字正腔圓地念出我常瀏覽的幾個粉絲團。
窗外突現的閃電與雷擊使蘋果反射性將身體靠近座位內側,空氣中充滿著一種水果般新鮮甜膩的香氣,我意識到這是自她臉頰或耳朵部位所飄散出的氣息。
在香氣彌漫的幾秒鐘裡,我隱約感到自己似乎並不介意被洩漏私人嗜好,而她提醒我不要小看虛擬的網路世界,在雲端光纖以外,系統其實不停地記錄使用者的習慣。
就像蒐集暗戀對象的個人檔案,她說。
那刻我恍然大悟,這是一個種瓜得瓜的程式系統,它已自動過濾個人毫無興趣的菜單,提供自己喜愛的佳肴;蘋果回到隔壁座位整理起她的長髮,不禁慶幸她沒再將滑鼠游標向下滑移,虛線以下的四個大字「月老銀行」,差點就從縫隙中流竄出來。
我並不是那種需要倚靠神明指示人生去向的類型,對於月老銀行也始終把它當做凡爾賽玫瑰之類的動畫,誰教他們總是以漫畫般的夢幻造型做為訪客首頁呢。雖然這個組織在街頭發放宣傳單,上面印有實體公司地址,媒體也不乏討論介紹,理應未與歛財詐騙勾結,但我始終以為在月老的笑臉後頭,肯定隱藏著謎樣的社交陷阱,那只是張虛假的面具,掛著月老、邱比特、維納斯……等等的暱稱,在虛擬的姻緣銀行裡,他們化身理財專員為曠男怨女服務,如同販售投資基金,將手邊的案件標的暗暗推向一知半解的顧客面前,而女神跟俊男尚未降臨,顧客的帳戶已被提領一空,留下無法兌現的愛情合約。
學生時期的交往對象,婚前在社群上傳的貓狗、美食、戀人的照片像被清潔隊或搬家公司一掃而空,換成懷抱嬰兒和對方家長切蛋糕的全家福,影像一旁則標明簡短的文字描述:「可喜可賀」,網頁下方有將近百人給予關注和讚的鼓勵,我則回應:「看來你們適合跟公婆一起住。」自此,我們就鮮少聯繫了。
業務組鑽研起女人最理想的結婚年齡,究竟該落在哪個歲數區間,她們搬出美國調查、英國研究、澳洲分析……最終還是回到台灣輿論的原點,而我一邊按著遙控器看午間新聞,聽她們幾句不離買房、婆媳、懷胎三大話題,預備拿出抱枕,從這群近似雞鴨的鳴叫裡逃開,午休顯然是結束辦公室話題最好的方法,電燈熄滅,雙眼閉上,她們也安分地回到各自的小方格內老老實實待著,即便在關燈之後的寧靜裡,偶爾會傳來一陣密集的悶笑聲,我倒也不那麼在意。我總是將臉深深埋在印有卡通圖案的柔軟抱枕裡,那些聒噪的言語聽來便顯得模糊又遙遠,有時就像小丸子的心事一樣,幼稚與不可取。
公司的地下室,光線非常幽暗,無人使用的蒸飯箱是被遺棄的寵物,孤單地蜷縮在樓梯轉角,從日到夜默默感受香菸的煙霧氣息與伴隨菸事散開的八卦流言,有回我從櫥櫃搜索著拖把和水桶,準備替打翻咖啡的蘋果清潔善後。幾個男同事聳起雙肩,圍繞成群地發出笑聲,我聽見幾個年輕女員工的名字,他們似乎以通訊錄名單玩起「瘋狂二選一」的遊戲。
一陣渴意自乾燥的喉嚨深處傳開,我拿起拖把,逃難似地搭乘電梯往上層移動。地下室是充滿祕密的洞穴,在布滿灰塵的牆面,能挖掘出人的心思和心眼,平常隱蔽的悲哀或快樂,以及個人取向,也在嬉鬧中過分輕易地流瀉出來。
跨年夜裡我獨自搭乘捷運去看煙火,列車上的隔壁座位持續到終點站都空蕩蕩的,情侶們寧可拉著手或搭肩靠攏,也不選擇坐在陌生人的旁邊。
廣場前擠滿販售消夜的攤販和席地而坐的市民,幾組家庭的嬉鬧聲跟食物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那些夾雜挨罵與歡笑的聲音,使我想起童年時期母親強迫自己吃下苦瓜、青椒等號稱健康的蔬菜;她從不給予心理建設的時間,命令表情痛苦的我趕緊將食物吞下,我只好想像它們滑過食道時轉換成別的味道與形狀,此後,也一直努力嘗試,去切斷名稱和恐懼感之間所有的可能連結。
關於切斷的故事,聽說在危急狀況下,蜥蜴或蚯蚓可憑藉切斷尾端來延續生命,牠們割捨身體某一部分的重要特徵,以生物的演化邏輯來說,似乎十分合情合理。是夜的夢境裡,母親化身斷尾蜥蜴從家屋逃出,我在黑夜裡撿拾起被遺棄原地的尾端,而那尾巴卻違反生長秩序和生物原理,遂自變長變大,映現出一張父親愁苦的臉。我掀開棉被自汗水裡甦醒,卻從鏡子內窺見自己哀戚的表情。事實上,母親留下的並非可怖的獸類尾巴,而是衣櫃內許多款式淑女的裙裝,那些我從不曾穿上身的裝扮,源自對她日日年年的思念。
再度光顧紅樓餐館,是和會計小姐、資訊人員一起,店內已不見飯麵滷味等中式菜點,強盜般外形的老闆隨店家招牌消失去向,同店址重新裝潢成便便體驗館,並非販售人類或貓狗等實體糞便,而是將焗烤、燴飯、義大利麵等餐食裝載在馬桶造形的容器內。我們坐在吧檯旁的位置,隨意點了份海鮮焗飯,上餐時才發現服務生穿著純白色的蓬裙,是個看上去未滿二十歲的年輕少女,她的雙頰也是粉紅色的,但那抹暈紅顯然是腮紅下手過重的結果,和蘋果截然不同。
離開吃大便餐館,不,便便體驗館時,會計小姐不停在我面前描述資訊人員的戀愛經驗,讚美他的單純與老實可靠,並以勸告夾帶些許威脅的口氣叫我不要活得那麼神祕,逞強的性格無法獲得任何好處,偶爾和大家打成一片不是也挺好的嗎。其實我對他並不是那麼反感,如果他能不把從鼻孔抽出來的手指直接塞入耳朵縫隙的話,至少可以介紹給我的表妹或者新來的另一位女同事。他們還可以一邊體驗大便餐點一邊約會。
這些話終究沒說出口,被逆流的胃酸吞噬,再度下滑回到體內的某個角落。
不久的以後,蘋果也離職了。
過年後,我前往烘爐地拜拜,向神明求發財金,在抽籤詩的籤筒旁發現她,問我租屋處的詳細地址,要寄婚禮邀請卡來。
雙人座位即使相交相連,也無法綑綁彼此的命運,終究是不交心的緣分。彷彿小學時期被隔壁同學以鉛筆畫下分隔線,你一邊,我一邊。
桌前的報表檔案仍如山丘般連綿不絕,在業務人員的喧譁聲裡,我打開月老銀行的社群網站,試圖搜尋像蘋果一樣散發粉紅色光芒的物件。她的打卡出勤表、員工餐廳剩餘的兌換卷、相約去過的咖啡店名片,都安靜地躺在我的抽屜裡層,如墳墓之中永不甦醒的睡眠,一個深深的黯淡的夢。
出差回國的經理帶來日本蛋糕卷,大家一窩蜂湧向門口迎接熱騰騰的手信,而我還留在座位,坐著搖晃的椅子,進行著不知終點與去向的旅程。

【評審意見】
難言的苦澀

◎陳列
蘋果這個女生的名字,或許是個隱喻,意味著禁果、誘惑,以及對愛情的憧憬。她曾坐在敘述者的我身邊那個所謂的結婚座上,曾一起「常共度午餐時光」,曾「在空氣中充滿著一種水果般新鮮甜膩的香氣」,曾說我是個「女子漢」。但不久以後,她也離職了,也像尋常人一樣地結婚去了。她遺棄的一些細瑣物件,被我存放在「抽屜裡層,如墳墓之中永不甦醒的睡眠,一個深深的黯淡的夢」。
全文對於蘋果這個人以及我與她之間的互動情事,著墨不多;多所描述的,反而是若干看似歧出但實為近乎顧左右而言他的枝節。本文的魅力正在於此:旁敲側擊的迂迴筆法、吞多吐少的含蓄之情與難言之隱,以及敘述語氣裡時而自嘲時而自省或自受地帶著些孤單感覺的苦澀味。

宛如白鷺鷥/簡媜

1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我踏入台大醫學院校園,腦中浮出這兩句詩。微風早晨,六月將盡。

其實,在門外踱步一會兒,才下定決心似地進來的。剛才,從台大醫院捷運站出來,經過巴洛克風的醫院舊館,熙攘人潮已撩起記憶的漣漪,我的腳步沉了;過馬路迎向新館,知道再拐個彎就到醫學院,越發有一股風急葉落的感觸;急的是三十多年光陰何等無情,落的是無辜的人於今安在?因而,忍不住要放任地嘆息,彷彿這一嘆能把那一片枯葉喚回來,彷彿時光也肯協商,還給我一小段意猶未盡的青春。

首次帶我進醫學院校園的人懸壺濟世卻擋不住命運的折磨已提早離席。昔年圓拱門二號館的楓樹紅葉落在水窪上的景象還存在腦海,年輕時即使面對秋凋,心仍是滾燙的,因為還未認識歲月這名敵人。如今,眼前滿是初夏時節澎湃的綠意,卻有秋涼感慨,因為跟歲月交過手、領受了傷。隔了三十多年,今天是第二次踏進楓城,若我當年預知第二次踏入時將是沉甸甸的緬懷與喟嘆,年輕的我是捨還是不捨?

2

進入基礎醫學大樓,高挑且空蕩的大廳,恰好與嘈鬧的醫院現場形成強烈對比。這是學習生死課程的堂址,宜於靜謐,因為安靜才能練習聆聽每一個困在生死夾縫裡的人那微弱的呼救聲。
一面牆,掛著「無我之愛」四字,列出近三百位大體老師姓名。我仰頭誦讀,彷彿讀著敦煌石窟眾佛的世間小名。

我以為我來早了,一抬頭,看見蘭姑與穎弟夫婦、鳳妹夫婦都在,一早從羅東趕來的隆叔隨後也現身。姑媽說︰「謝謝你們特地來觀禮,他一定很高興。」他,我的姑丈謝幸治,是大體老師。今天是台大醫院為本年度十六位大體老師舉行入殮儀式並安排次日火化事宜的日子。

我們不是最早到的一家,大廳四周休憩區,已有多人或走動或交談。從穿著打扮看,都是尋常百姓,甚至比等待百貨公司周年慶開門的人更接近庶民模樣。也因此,我首先感受到每一位大體老師的護法家人的聲情面貌,感受到尋常中有一股不尋常的心靈力量,在布衣裙釵之中流動著。

承辦小姐一一呼點家屬,每一家由兩位醫學系學生負責引導,其中一位捧著花束,這是幫家屬準備的,作為儀式中獻花之用。

3

兩年前,被罕見疾病折磨了四年的姑丈,有一天對蘭姑提出器官捐贈與大體捐贈的想法。七十四歲的他不是虔誠信徒,一生風起雲湧,走著一條令家人追趕不及的險路。然而,或許如他一般任心揮灑、曠放豁達的人才能輕易跨過一般人難以跨越的觀念障礙。盛年時,他曾言,死之後無須以繁文縟節著辦,「人死有什麼?剩一個空殼而已。」想必「一個殼」的信念並未被頑固的「類澱粉沉積症」所阻塞,他在病情風平浪靜、意志完整清晰的時候,先後簽了「預立選擇安寧緩和醫療意願書」,又堅持簽下器官捐贈與大體捐贈兩份意願書。對一個談笑間能揮手相贈五花馬、千金裘的人,捐一個空殼,比主婦剝一支帶泥筍殼容易多了。

簽署四個月後,他的病情猝然生變,理應就醫卻忍著病痛不就,家人朋友合力要抱他出門,虛弱的他還用一隻手抓著沙發不放,或許是想用最自然最輕省的方式蛻化吧。因肺炎引起肺部積水,醫囑需抽水,動刀前再照片子,竟然無水了,免去一刀也保全了捐大體的條件,只能歸諸因緣殊勝或是意志堅定。倒數計時前兩天,他已無法言語,但意識清楚能以點頭搖頭表達心意。監測機器立在床邊,死亡陰影洶洶然湧入森冷的病房,令人不禁想起那兩份捐贈文件的真實性,考驗來了。蘭姑心中忐忑不安,病床邊再度問他,簽署的捐贈意願書可以反悔,「你後悔嗎?」

他搖頭。

再問一遍︰「你‧後‧悔‧嗎?」

搖頭,他用力搖搖頭。

倒數九小時。穎弟火速自美國趕回,幾夜不眠,一張蠟臉、兩隻火紅倦眼完全無法接受父親垂危的模樣;數月前他回來探望時父親還能一起出遊,應允他要努力復健,有一天到舊金山參觀兒子任職的皮克斯公司。此時,困惑、憤怒、悲傷與恐懼同時扼住他的情感與理智,他對那兩份捐贈文件起了激烈的推翻念頭;無法接受父親將離去,更不能想像一個做兒子的要把父親送上解剖台被千刀萬剮的事實。這想法讓人發狂!那些刀,那些將劃在父親身上的刀,已預先劃在兒子身上。他揣測父親是被誘導,並不「真的清楚」捐大體的意思,更不相信父親要這麼做。母子之間起了一層濃霧。他必須抵抗,為正在大口喘息已無法言語的父親抵抗所有逼進的利刃。倒數五小時。

抉擇,有千斤之重。我與他坐在病房外,七月熾烈的陽光自窗口照進來烘熱了坐椅,高壯的他如暴風中即將拔根的小樹,根本不是天地的對手。我看著他從小長大,能理解對年輕的他而言,第一次與死亡交手竟需同時面對父親將逝與捐大體兩道難關,這絕對會讓人崩潰。「……想到爸爸不能入土為安……」他喃喃低語,如無助稚子,陷入痛苦深淵。

我告訴他︰這是爸爸發下的大願,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我們做子女的雖然千般萬般不捨,但是必須把自己的感受放到一旁,如果爸爸值得我們為他勇敢,就要勇敢地幫他完成人生最後一個願望,這也是我們回報他、盡孝道的方式。民間舊觀念所批判的不孝、不能入土為安將導致家道衰敗,或是無關緊要的人隨意批評做兒女的殘忍,都是無稽之談,你都要拋棄。爸爸的境界已經超越這些了,我們怎麼可以把他拉下來?再者,如果今天你違背他的意願,將來想起來會懊悔,而這種懊悔永遠沒有彌補的機會!

他從小是個能修復缺憾、選擇以敦厚寬闊的心靈處世的人。父親在他的成長過程常常缺席,然而他並未落入怨尤,反倒流瀉一般耳聞的受寵兒女也給不出的親情。一席話後,內心風暴歇息,他一腳跨越俗世格局,天地頓時清朗。回到病房,他想單獨與爸爸說話。眾人退出,我在門口,見他坐在床頭,深情地望著父親,伸出手臂環抱他,另一隻手掌一遍遍撫梳他的額頭與髮,溫柔且堅定地在垂危父親的耳邊說︰「爸爸,我們都很愛你!爸爸,我們都很愛你!」

這是兒子的勇敢。任何一個即將燭滅的人,能依偎在兒子臂彎裡被溫柔地以愛語撫慰,都會無憾的。黃昏,姑丈安詳而逝,如願成為大體老師。

當遺體送到台大醫院,家屬得以最後一次瞻仰遺容時,穎弟與他的太太佳兒都說︰「爸爸的臉好像在微笑。」

含笑離去的父親,如願之後綻放的笑意,在生死茫茫兩岸之間,回頭一望,送給愛兒的靈魂馨香。

4

台大醫院誠摯且詳盡的說明讓家屬立即卸下種種疑惑;他們應能明白每一具躺在推車上的不僅是軀殼更是家屬心中永遠的摯愛,每一個踏進來的家屬都掙扎、征戰過了,希望能獲得尊重。是以,他們以迎接一位老師的規格對待被送來的大體。

經過一年藥物處理後,第二年新學期開始,姑丈與其他十五位捐贈者,將上解剖台擔任醫學系解剖課的大體老師。

開學後,十三位被分配到姑丈這一組的醫學系學生想來拜訪,欲了解老師生前的故事。蘭姑約他們在咖啡廳見面,她從這些知禮、活潑、聰敏的孩子身上再次印證姑丈的布施具有崇高的意義。臨別,學生問︰「謝媽媽,您還有什麼話要對我們說?」蘭姑說︰「你們好好學,謝老師在天之靈會保佑你們,將來都成為有醫德又有醫術的好醫生。」

捨與受是可以建立溫情聯繫的。因著這群習醫孩子來訪,蘭姑再次卸下悲懷,感受到異乎尋常的溫暖。她相信這些學生會認真學習,她也相信大體老師啟用那一天,若姑丈有靈,必會感到光榮。

5

教室外布告欄上,慎重地掛著裱框的每一位老師的照片與生平介紹,顯示出院方誠意。這也是一種潛移默化的生命交流,醫者,心中若沒有人,終究只是一門炫技之事。

靜肅中,百多位家屬依序跟隨引導學生步向教室。寬敞的大教室極冷,解剖台上躺著全身裹緊白布只能分辨身形的大體老師,其兩側站著該組學生,身穿白長袍肅然而立,師生皆白。

宛如聖潔的白鷺鷥。十六隻昂然飛行的白鷺鷥,抖落季節光影、飛過俗世牽絆,選擇棲息在捨身樹上。

每一家家屬被安排到大體老師前,入坐。在我們正前方,有三台解剖台,我悄聲問蘭姑,哪一個是姑丈?她指了中間那一台,說︰「他以前躺在床上睡覺就是這樣子。」我不禁默然,記憶的力量真是刻骨銘心,即便只有身形、背影,唯有至親才認得出自己的家人。

一股深沉的哀思籠罩整間教室,家屬們肅坐,各自望著至親的大體,悄悄低頭以面紙捏住鼻翼、擦拭眼角,謹慎地不碰破情感的甕。忽然傳來一陣哀傷的低泣聲,一位坐在輪椅上被推進來的老婆婆沿途哭泣著。是老妻還是白髮母親呢?無論何者,那位純潔的白鷺鷥老師,必定是老人家的至親至愛啊!
對家屬而言,今天是延後兩年才舉行的入斂典禮,迎回捨身教學的親人的大體。這兩年來的等待與追懷,又豈是言語能道盡?是以,實踐「無我之愛」精神的布施者是偉大的,而作為護法者的家人,其勇毅亦非常人。

典禮在莊嚴肅穆中進行,院長、所長、系主任、任教教授依序向家屬致誠摯的感謝。隨後,數位代表醫學系、牙醫系與解剖研究所的學生誦讀〈致大體老師的一封信〉。由於是對老師說話,人的情感自然流露;回想第一次上課時,掀開白布,何等驚恐緊張,深怕劃錯一刀,經過八個多月相處,又如何在老師身上學會每一條血管神經、每一塊肌肉骨骼。這些,「都是老師您無私的奉獻,我們才能學會基礎醫學這門課。」

一位學生哽咽地讀著感謝信,台下亦有同學紅了眼眶,那真摯的情感讓人感受一切的付出都有了代價;這代價不是要回到家屬身上,是因其真摯誠懇而使解剖台上躺著的白鷺鷥與坐著垂泣的家屬願意相信,是的,願意相信站在這間教室的白袍學子,將來戴上聽診器時,都記得前人奉獻,都聽得到病人心聲。

整個儀式不假禮儀社之手,全由學生親自為大體老師入斂、獻禮,大信封裝著的感謝信也慎重地放入棺內,伴他們化塵。每一位大體老師的家屬與學生在這一刻成為「親戚」,原先的哀傷情緒轉為家人般親密,一齊為他們畫下無比圓滿、充滿榮耀的句點。

禮成,退出。有位學生知道我,前來合照,照完之後一回頭才知背景是無我之愛那面牆,我不禁浮出一絲意念自問︰「願意把名字寫在上面嗎?」經此一問,方知捨身大愛之殊勝之艱難。

6

次日透早至二殯舉行火化儀式,全體學生提前到齊,列隊恭迎十六輛靈車。當禮儀師呼喊某某老師抵達,已成為「親戚」的家屬與學生上前行禮,「請老師下車」,由學生捧照、扶靈進入火化場。致祭典禮畢,家屬至休息室等待火化後撿骨,學生亦不解散,一起等待老師們化塵歸來。

撿骨時,家屬先撿,再由學生們依序持長箸撿一塊老師的骨骸放入骨灰罐,鞠躬致意。末了,家屬捧著靈骨罐,學生與家屬相互鞠躬作別。淡淡的依依不捨與說不清的謝意,在懷中的彷彿有知的靈罐裡,在作別的那一彎實實在在的鞠躬裡。

「謝媽媽,我們以後可以再聯繫。」一位很有禮貌的學生撥開人群跑來對蘭姑說再見。我笑著對他說︰「以後去找你看病。」他惶惶然搖頭︰「不要不要,做健康檢查就好啦!」顯然已對自己的職業有了禮貌性的敏感。

「做個好醫生!」我說。

7

「以後去找你看病。」我說。三十多年前,圓拱門建築如今改稱為醫學人文館的二號館,片片楓紅落在水窪上,雨過之後天色灰青,秋意已深。年輕的楓城之子談解剖課感觸,談詩與畫,談生命的脆弱與困惑,口若懸河,但當我說這句話,他竟惶然疊聲地回答︰「喔,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替我看病,還是不要我生病?

他自己竟早早病去了。

生與死之間存在著什麼?是醜陋的世間還是綿延的善念,是化不掉吞不下的憾恨還是依隨時間而翻飛的情懷?無論是什麼,當化塵化土時刻來臨,誰能不從呢?

姑丈的靈骨順利地晉入風景優美、俯瞰淡海的塔位。之後,我獨自上樓,尋找故人。

當我終於找到他的塔位,才完整地想起昨日徘徊在醫學院外面遲遲不忍踏入時盤旋在心中的詩,「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我伸手摸著他的名字,念給他下一句︰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愛玉/張瑞芬

金黃薄脆的初秋,一種諸事都延宕了的燥熱延燒著,周末下午突然想起做愛玉,趕忙燒水放涼,耐心候著。做愛玉第一步,很多很多乾淨的白開水。

很多時候,總是快來不及才後悔,不急需了更不甘心。兩年前七月溽暑時做愛玉,是我人生猶幸福,努力減肥且想多寫的時候。偶然發現此物有飽足感,高纖低熱量,風風火火急電台南老父:「我買不到愛玉子啦!幫我」,老父風風火火(父女一個樣),步履蹣跚地去很奇怪(我終生不知在哪裡)的店買來「輕秤,但貴得要死,一斤八百」的許多毛球果,曬乾後在一大紙盒中,老花眼小湯匙細細剔那難搞的帶毛子粒。「舞幾落天」,最後整整郵寄了八小袋沉甸甸的補給來。那八袋,目測每一袋足可做十幾二十次的分量,倒不知總共到底花了多少錢。

那一向我幾乎天天做愛玉。那透明凍子可輕易用紅茶綠茶調出深淺不一的色澤,羊脂瑪瑙,瀲灩如玉,往往在死寂冒煙的下午從冰箱取出時,經過一上午的靜置,玻璃樂扣輕輕舀起幾大匙柔滑琥珀光,那凍子顫巍巍的軟腴膠質還巴著鐵湯匙和玻璃盒邊緣。用利刃在白蘭地胖酒杯裡搗爛成一堆極細的碎琉璃,斟上冰的蜂蜜檸檬紅茶,半圓檸檬薄切片完美鋪頂,書房裡捧上這滿滿一杯,就連最不堪的下午也能抵擋了。最奢侈的時候,圓柱形玻璃杯裡做的甚且是極品現泡高山茶或普洱茶凍,介於水和固體之間像雲霧,美極了,那不是喝,舌尖一頂就化成滿口柔馨的遠山煙雲。那年夏天我困擾著,一個字也寫不出,發燙的牆壁與冷氣轟隆抗衡著,孩子在暑輔班,晚飯還沒主意,待會兒回來綠豆湯加愛玉先打發他們半飽。整個世界咬牙苦撐,像顫顫巍巍的凍子,看上去是美,也有一點凶險。

如今,在一切都搗爛而失去秩序的現在,四樓書房窗戶看出去仍是舊時模樣。燥熱的我一如以往發著愣,乾渴的鳳凰木枝椏上,紅花已不剩半點,迎面一堵呆若木雞的灰黑住宅大廈和殘破的藍天。這台中市南區,二十年前一片荒莽農田,如今在捷運巨龍和重劃道路包夾下成為水泥森林,蛙雀俱不見,窗對面張起一面「鳳止高梧」的工地牌匾,不遠處還有一棟大廈叫「高巢」,不騙你它真的燙金高懸這兩字在大理石無恥的壁面上。我仍然一個字也寫不出,這夏天卻再沒有孩子可以回來,冷氣換了分離式靜音,陰森幽悄,在這種情形下,想到再做愛玉。七包愛玉子剩在冰箱裡,仔仔細細打著牢靠的結,穿越了兩年時空,依然一點沒壞。我幾乎可以想到兩年前父親騎腳踏車到郵局的佝僂身影,一定是大同路上台糖門市旁那郵局吧!路面蒸騰冒煙,前面還蹲個戴棒球帽賣烤番薯的老頭。

梭羅說砍柴可取暖兩次,一是劈時一是燒時,愛玉(「枳仔」)這東西,做和吃也是不同心境。小時候傍晚逛民族路夜市,見人潮圍著攤販那一大圓桶黃澄澄的愛玉冰或楊桃冰,冰霧繚繞中有香蕉油的香甜,常把我饞得流口水。父親從不讓我們吃,他說那不衛生,諸如這種「不衛生」以致我一輩子沒吃到的,包括沙士果汁汽水可樂罐頭果醬棉花糖花生醬。有這種農化系畢業,在台糖研究所檢驗一輩子農藥和化學添加物的父,超市十元一盒的愛玉或仙草,登登馬上換算魔鬼終結者的紅外線數據,色素糖精洋菜粉防腐劑也,送我且不要,何況買乎!因此我遠距離囑他買野生愛玉子,他倒是欣然從之。潔癖之人,專做難搞的吃食,龜毛之人,注定徒勞的人生。有點像《紅樓夢》第35回賈寶玉被打後,大夥問他想吃點什麼,他趴床上說:「也倒不想什麼吃,倒是那一回做的小荷葉兒小蓮蓬的湯還好些。」

小荷葉兒小蓮蓬,說得簡單,大概只比茄鯗少一步,真如鳳姐說的,口味不算太高貴,只是太磨牙了,巴巴的想這個吃。自己洗愛玉看似不難,其實是招險棋,想怡情慢活,實則每一步驟都講究時間掌控和細節拿捏,一步即成死所。不想吃糖精色素防腐劑的結果,是燒好一堆開水放涼就去掉半天(市售礦泉水保證嗚呼哀哉),洗愛玉前要先清洗子實並浸水片刻,手和器皿必須絕對清潔,否則會破壞酵素鏈結,無法結凍。在大量開水中費力揉捏到手痠,像起霧一樣感受著水中膠質一點點黏稠起來時,就要趕快過濾倒入玻璃器皿,靜置冰箱過程不可晃動。然後是洗手洗鍋洗紗布口袋,洗廚台洗滴濕的地板,沒完沒了的收拾。最前功盡棄的是想減肥卻加入蜂蜜粉圓綠豆紅豆,想吃一碗卻往往做一大鍋,那夢幻光影只一夜就可打回原形,疲軟成一汪水,又回到了粗礪的現實。

八袋只用掉一袋,就是這樣來的。我並不知道,那年夏天是我最後享有的幸福。像雪夜拜別賈政前的寶玉,被人驕寵著,有黛玉為他哭腫了眼,那貴公子挨了打在床上喊痛,還有興致折騰別人:「也倒不想什麼吃,倒是那一回做的小荷葉兒小蓮蓬的湯還好些。」(我要愛玉子啦!很多很多就是了!)

然而厄運迅速掩至,像一個不講道理的出題者,包藏著可怕禍心地來了。跨越了焦土烈焰般的2013年春夏,我完全失去了一個寫作者內心的平靜,那潑水在地瞬間蒸發的惡夏,日與夜輪流掐住我的脖子,幾百個日子的夢魘熬煎,我折騰得變了形,走了調。紅的白的,BZD,Ativan,Xanax,Lexotan,Stilnox,在夢與清醒的交界,2014年大暑又至,我成了無父之人。而我的愛玉子還沒有用完,已開始了茫茫無憑依的漂流。

我曾好奇估狗過愛玉這東西,古稱薜荔,僅台灣有,又名「澳澆」、「枳仔」、「草仔子」,連雅堂《台灣通史》中就曾記載山行之人如何見水面成凍,掬而飲之。桑科無花果屬,靠愛玉小蜂在植株間穿梭,僅見嘉義新竹南投中低海拔山中。買的時候還須注意未熟或過熟果,須帶皮且顆粒密度高,採運艱辛,曬乾費時,價格高昂(做還會累乏),無疑非常難搞之物(你為什麼不能超商十元買了算了啊),像我始終不明白的父親一生。

正如房慧真的名言:「我的父母養我至今,終於將我養成一具怪物。」但也只有怪物才能養出怪物。沉默無色無味,無明無相,純天然無添加,老講錯話,驚人的無社交能力。他院子裡套袋的瓜瓜果果,我的文章,都是自閉症兼自大狂。欲潔何曾潔,世上真有完全無添加之物嗎?真理和謊言,哪個更友善一點?

於是我想像八十六歲醫院病床上還在看報紙的老父,前幾年走在東京神保町簡直是個日本人。一輩子罵我「買那麼多書要做啥」,結果辦喪事那幾天我在家裡,天寒地凍叮咚一聲郵差按門鈴喊「張XX掛號」,《文藝春秋》一本,且不放心地問我是誰,怕我偷看了似的。

「買那麼多書要做啥?」這回換我自問。我仍然一個字也寫不出,但我還有七袋愛玉子要流浪。父後七月,我的漫長暑夏還未結束,或許這酷熱火宅,永遠也沒有結束的時候。

內褲 旅行中/陳栢青

飯店送回的洗衣袋裡,夾著一件他人的內褲。
多上的茶點會讓人以為是招待,錯送的餐點真想揩個油縱然不下筷但沾點味道總可以吧,「還是我點的那道好吃」,這樣舔著唇回味,心裡又飽了幾分。多領收的薪水倒願意爽快繳回去其實只是怕從下月扣。但是,多出來的內褲呢?
那讓整袋衣物都變得可疑起來。只是把衣服洗乾淨似乎猶不足以匹配「專人洗衣」這個服務項目,尚需搭配以壓出折線的褲緣、噴上香精的領口、連每一條乍看一模一樣的白襪子都能找到另一半細心配成對,渾似從來沒分開過似,這一切井井有條,乃至用封口機特意把洗衣袋袋口膠熔起來似乎象徵「還原為出廠狀態」,卻因為一條闖入的內褲,被打亂了秩序。
當然,它現在是乾淨的了,一如袋子裡的有機棉T或是絲質手帕,以純白顏色透露原本舒適的材質。但連這個乾淨都頗為可疑,它為什麼,不,憑什麼這麼乾淨呢?那代表這一條內褲,和袋子裡其他衣服是一機洗的?眼前頓時閃爍起核災似警示燈,像發現污水浸漬或病毒會自我複製,那讓之後每次抖開衣服都變得小心翼翼,看見絨褲上躺著帶捲的黑線頭,也以為是誰的體毛,「被污染了」,「會不會帶進什麼?」,小小內褲變得比襯衫肩寬比西裝褲腳長比罩衫還飛揚更蓬鬆,這一會兒,不是洗衣袋挾進內褲,而是內褲挾持了整個洗衣袋,此刻內褲癟癟的囊袋正鼓脹到能罩住一切。
他人的內褲遂成為洗衣袋裡的刺客。那一整天,喔,也許時間要拉得更長些,從那一天算起,到癟下的洗衣袋復鼓成圓為止,每一次更衣,都會重新想起這件內褲,根本沒穿上,卻又好貼身。日日跟著。
旅行開始以後,生活裡這樣的事情越發多了。機場裡為錯過的廣播暗自驚疑,都過三條街了,猶然掛慮此前經過的欄杆旁有位皮衣男子深長的凝視。才一個轉彎呢,抬頭且望見銅牌刻著地圖上未標示的街名,心頭炸開了攔幾個路人再三確認。餐館裡反覆用熱水沖洗刀叉,拿著紙巾一次一次擦著玻璃杯邊緣。諸如此,旅行意味一場冒險,但這連遭逢危險都談不上,一切僅僅是洗衣袋裡陰錯陽差混進來的內褲,是我們不安的小小總和。
說到底,內褲之於旅行,是大件事。
行李重量是論斤計,旅行時攜帶的衣物最要精打細算。上衣可以少帶,交錯搭也足以用配色瞞天過海;一個星期套同一件牛仔褲是灑脫不羈,披件風衣就走足夠成為個人專屬特色,但七天穿同一件內褲代表什麼?只有內褲必須跟著日子數,內褲的問題在於它還不夠「內」,固然有推出緊身褲型,還有一線牽少布料號稱「隱形款」,但始終還是隔了一層,它是屬於身體之「外」的,看不見,卻必然會意識到它的存在。無法減量。不重,也沒那麼輕,累積起來,依然在行李裡占個位。
一趟旅行,究竟該帶多少件內褲?以一天一件計?那僅適合把行李箱當成洗衣袋的短程旅行,帶出去乾乾淨淨,帶回來團團圓圓,怎麼捲再怎樣塞也無所謂,機場下地直接推回家中洗衣間,「振保改過自新,又變了個好人」。但如果旅行時間再拉長些呢?直到你把第一套西裝送飯店乾洗,或向櫃檯詢問自助洗衣店位置,口袋裡累積大量硬幣,坐在某個玻璃透亮並充滿鬧哄哄機器聲響的熱房間裡,好艱難的把投幣換來的洗衣粉跟著舀進去,空坐在那,且驚訝發現有一個行程是哪裡也不去偏偏轉轉轉的,那竟然讓你有點想起自己的人生……。
凡此種種,或著你真可以什麼都不在乎,就像小說或電影裡描述那樣,紅白塑膠袋拎著再自帶一把牙刷就走天涯,那代表你開始不穿內褲,或者,這就是「紙內褲」的誕生,一種脫了就丟的即時與便利,那真正是一種剝脫,或說涅槃。行李隨著旅行日數越輕,內褲數量只少不多,身體從拘束中離開。如果在長途旅行時因為頻繁的換機以及時差少眠而失去時間感,那望一眼旅館的垃圾桶吧,從累積的紙內褲屍身,便足夠感覺出這些日子的輕與重。但更多時候是,一旦你開始注意內褲夠不夠,要不要再洗一次重頭穿,那時便已經從旅途上偏離,生活的氣味如大霧瀰漫在亦日益散亂的房間裡。內褲中怒意昂藏的,不盡是尺寸,而是時間的重量。要命的是,它總是勒得那麼緊。
也曾經上網,以「內褲」加「旅行」作為關鍵字搜尋,在兩萬筆原汁內褲交換、七千筆各國獨家販售內褲品牌之介紹中,不同的旅遊達人曉示相同的技巧,紙內褲當然是有內褲困擾的旅行者們之首選,但旅遊達人說,如果你不喜歡穿紙內褲,就要從日常開始累積。亦即是,日常生活裡穿破的內褲不要丟,脫了線的、鬆緊帶失去彈性的、乃至被洗出洞的染出紅黃汙漬的,甚至是過了季或僅僅是為購買當下審美品味感到疑慮的,在把它們丟入垃圾桶前,不如先丟進行李箱,旅行便成為一場漫長的內褲丟棄之旅,原來內褲也有自己的旅行,奇怪的是,內褲不停重穿,日子再三重複,一旦上路了,重新穿上它,復想起過了今天,這條內褲就不在了,說到告別這檔事,就連內褲都變得饒有餘味,讓人依依,也是一一不捨。但仔細想來,如果有天是因為一件內褲,才回憶起一趟旅行,那固然有些傷感,但如果經歷一趟旅行,能回憶起的僅僅是一件內褲,大概更讓人傷心,生命可能不如一行波特萊爾,有時僅僅是一件內褲。
所以,問題來了,洗衣袋裡多一件別人的內褲固然讓人感到不潔,但一切算得剛剛好的旅行途中竟少了件自己的內褲,這更令人不安。
少了一件內褲,並不意味我就要穿上這件多的,生命裡總有無法平衡的時候,床邊挪出一個位置,身邊剛好多一個人,恰好的殷勤,足夠的善意,補上他,卻不見得剛剛好。失之東隅,為何就要收之桑榆?質量上守恆,情感收支上未必平衡,偏偏我們總在追求補償,很多時候,那就是旅行的原因,為了一次傷心的分手,或是為了在旅途中來上一次傷心的分手。
上一次旅行的時候,你穿我的衣服,我借搭你的褲子,牛仔外套平均出現在你的和我的那時還稱「我們的」照片裡。就算洗髮精沐浴乳水乳交融都混著隨便拿了,只有內褲是分開的,一人一袋,摺得嚴嚴妥妥,分裝各自行李箱中。有時候覺得慶幸,畢竟自己還保有那麼一些。有時則不免傷悲,再怎樣貼近的,終究也是有隔。這一隔,也許就再不相見了。偶爾會夢見我仍然在那間小套房裡為你洗貼身衣物,你叼著牙刷推門進來,嘴裡講話不乾不淨,暈黃燈光下漂浮著泡泡香味倒是清清爽爽,偏偏就是這一段,甜蜜的時候談起來可以笑笑說因為我甘願,分開以後則順勢成為抱怨的諸多小理由之一,這麼久以後猶自滲著水掛在我心頭,不乾,也不甘。
如今旅行已經成為生活的調劑,期待一場邂逅,想像日曬的沙灘或是紫色花束圍繞的花田,腦海裡勾勒機場科技感濃厚大廳裡拖著行李箱帥氣踩一雙靴子往前蹬,其實只是想在一個語言完全陌生,沒有人認識我而我也不認識任何人的地方徹底讓身形瓦解,「如果我不是我」,這樣子想像的本身,意識已經自己出去遠行,回到十八歲選填志願的晚上,如果我勾選這個而不是畫那個,或鄰近二十歲那個下雨的午後,是要繼續下去還是換個跑道,又是誰在我二十二歲的街口說,「有一天你會後悔,現在沒跳上我的摩托車後座」,但如今都要三十了,此前信誓旦旦以為是生命轉捩點的,也不過是高速公路上收費站,過去了還會有。畢竟衣服可以更換,旅行最帥氣不就是空一個行李箱,路上隨買隨穿,誇下豪語說會把它裝滿再回來,但現實仍然像是你在日常裡囤積下來的脫線內褲,破出小小的孔洞,留下一點顏色,依然束縛著你。乃至於,忽然之間,站在飯店裡好滑腳的浴室地板上,你竟然捨不得丟掉它了。「畢竟還能穿嘛!」,也不知道是念舊,還是多少恐懼著「如果下水泡泡因此濕了身」、「如果明天猛然大雨呢?」,忽然擔憂一天必須用上兩件內褲,因而對那最痛惡的,乃至想把它拎到再不會重來之異地用力向前拋去的,竟也起一絲憐惜之心。那時終將發現,沒有什麼真的會被丟掉,脫不掉的內褲,小心翼翼的自己,現實在哪裡都夠份量甸甸壓垂下來。孫悟空逃不開如來佛的手掌,我則逃不出一件內褲。
而如今,甚至又多了一條內褲。
旅行還在繼續,我經常凝望著丟在櫥櫃一角的內褲思索著,倒不是還回去就能解決一切,質問櫃檯為何多一件內褲是容易的,但要別人歸還內褲,可就是大問題了。誰會還呢?大概已經被當成垃圾處理掉了,就算有人真拎著我的內褲到櫃檯質問了,飯店廣播:「拾得豹紋綴金邊three gun三槍牌內褲一件,邊緣略帶黃漬。請失主至櫃檯認領」,我又真會出面嘛?那本來不就是想丟掉才帶來的?又要怎麼跟別人解釋內心一番糾結,畢竟,連自己都理不清了啊。說到底,拿回來,我也是不會要的。誰又知道那件內褲和誰的衣服一起洗過了,更曾遭遇過什麼,就算是髒掉的內褲,原來也比什麼都純潔,談起尊嚴什麼的,被狠狠踐踏過了,痛著,擲多遠還是苦哈哈願意撿回來,卻只有內褲,說不要,真的就不要了。這麼貞烈。
行李箱裡少了一件內褲,旅行卻不能短少一天。就到街邊商店買一件海灘褲穿吧,外褲連著網狀囊袋,也不用再穿裡褲了,內及外,外及內,這樣害羞的坦坦然,好新鮮的刺激。我想,自己是從那一刻,開始真正的旅行的。

得獎感言
開始跟自己比賽
謝謝菲華文教中心主任,謝謝文教中心曾祕書。謝謝這一年一起在菲律賓擔任替代役的弟兄們。我把這一篇小文當成自己的退伍令,回國後不久跟著丟了出去,好像把重擔也卸去。被通知得獎後很是訝異,回頭看看,它真的不重,可我想我很真心。謝謝世界還是給我機會,但我知道,下半場開始了,接下來是我自己跟自己的比賽。以後不能只靠小聰明在寫。希望未來,小聰明還是有,還有大方大器,大人大心。(陳栢青)
評審意見
敗給一條別人的內褲
什麼是好的散文呢?對我這樣年紀的人而言,應該就是超乎自己想像的或是超乎自己能力的,就是給了老舊生命經驗中不曾有過的全新領悟和理解的。依此標準,我挑中了〈內褲,旅行中〉,給了它最高分。我本來想,這次的好作品真不少,可能不會有人和我投一樣。
結果我錯了,四個評審都給了它最高分,穩穩的拿到第一名。然後評審們忽然發現自己都「中計」了,我們全都被這個作者「騙」了,因為他「可能」是個參加文學獎的高手,他用對了「策略」。這個策略便是出奇兵,從一個非常微小的事件和物件,卻小題大作地扯上了人生很大的主題。文章中從一條飯店送錯的內褲,談旅行的本質,慢慢變化出人生的其他主題,最後又回到旅行,也回到人生的取、捨和執念等等。
票已經投下去,不能後悔,大家都認了,因為遇到了一個真正厲害的角色,文字的魔術師。
這篇文章對我更大的影響便是,從此每天要洗澡時,都會在挑內褲時多想三秒鐘,然後搖搖頭嘆口氣說,哎,中計了。(小野)

梅花鹿紅色警戒/杜虹

叢林深處日光收得早,離開最後工作點時林中已昏暗,大地的心跳轉換不同的節奏,傳遞日行生靈將歇、夜行生靈將起的號令,蟬聲未絕處回望繩籬外的裸土──那裡,到底消失了什麼?
風過原野,青草微動處,幾隻褐紅色底綴白斑的梅花鹿低頭啃食一地青綠,當天地間有微響便抬頭、豎耳,睜亮無邪的雙眼佇足警戒,見無欺近的危機,又低頭繼續覓食。這海角樂園般的景象,使人心底漾開一陣笑意。然而一經思索,笑意頓成煩惱。
在墾丁叢林穿梭二十年,以往於山林間偶遇梅花鹿,心底總有難以言喻的驚喜,我衷心認為,那人與鹿偶然相逢時的片刻相視,是大自然給予願親近者最美妙的禮物之一;而時至今日,每當行過草原發現數量日益繁多的鹿群時,心中卻泛起陣陣不安。這天我和部落夥伴吉成仔攜帶成綑的麻繩深入叢林,就為防阻梅花鹿破壞保育類蝴蝶的幼蟲棲地。
這些在墾丁地區日漸繁多的野地梅花鹿,有著與一般野生動物不同的身世。
▲▲▲消失與回歸之夢
野生動物,棲息於海拔四百公尺以下的平原和丘陵間。然而歷經三、四百年的大量捕捉,及棲息環境因開發喪失,台灣梅花鹿於1969年在野外完全消失,只餘被馴養在民間和動物園的族群。當年梅花鹿的原屬棲所,如今已成人們活動的土地。
1985年1月,台灣政府為因應國際保育潮流,接受外國學者建議,開始進行「台灣梅花鹿復育計畫」,以台北動物園的鹿群為種源,於墾丁地區設置復育區,由墾丁國家公園管理處負責執行此計畫。當時學者評估梅花鹿於野外適當的承載量為1公頃1隻。1993年,復育區的鹿群密度已超過每公頃3隻,鹿隻活動可達的範圍內,植物被啃食殆盡。此時,在復育區承載量、國際保育壓力及長官關切的考量之下,墾丁國家公園管理處與復育計畫的主持學者決定野放梅花鹿。
1994年1月23日,台灣梅花鹿首度野放,儀式由當時的內政部長與農委會主委共同主持。當身負宣揚台灣保育形象的梅花鹿自由奔躍向原野時,情境的確教人動容。然而,當時也有不少學者反對野放,他們憂心:被選為野放地的墾丁國家公園社頂地區,生長的是台灣獨特的高位珊瑚礁森林,在移入大型草食獸且無天敵控制族群數量的情況下,將會對生態系造成何等嚴重的衝擊?
▲▲▲高位珊瑚礁森林
墾丁國家公園社頂地區地質以高位隆起珊瑚礁為主,這片土地自海中隆起後,綠色植物的種子便隨鳥和風來到礁岩上,並力圖發芽與生存,在這幾無土壤、難以保水又崎嶇不平的環境裡,存活之艱難不言可喻。然而置身其間,卻會發現除了偶爾一塊陡峭岩壁裸露素顏,大部分礁岩都綴滿綠色生命,植物群落以草、以樹、以藤、以灌叢的形式,發揮最大的生命韌度織成一座鬱密森林;又因為落山風,森林被壓低,林中綠意交纏,形成難以穿越的生命之牆;而迎風、背風,崖頂、谷底、裸岩、淺土等環境因子的交叉組合,更構築了多樣化的生物棲所,提供不同類群的生物立足繁衍。
這樣的熱帶森林,孕育著獨特的生態系統,生命風格篇篇皆精彩,向來是台灣學術研究的熱點。而如此物種多樣共存的綠色基因寶藏中,或許也蘊藏珍貴的醫藥成份,等待人們探索。
因為藤蔓阻路、地面崎嶇,大型動物在礁林中活動原屬不易,然而生命存活的決心總能克服環境險阻,被野放至鬱密森林的梅花鹿克服原屬平原和丘陵的適應,在崎嶇礁林中安靜生息。而礁林南端由畜產試驗所及居民栽植的牧草地,也讓棲息於礁林中的鹿群獲得覓食樂園。在這裡,梅花鹿沒有天敵,且國家公園內禁獵,除了屈指可數的野狗咬傷事件,梅花鹿在野地繁衍安全無虞。
星月流轉,落山風去來,墾丁國家公園管理處為執行「台灣梅花鹿復育計畫」,先後進行14次梅花鹿野放,總計野放233隻鹿,範圍並擴及社頂地區以外的山林。至2010年,墾管處委託學者進行野地梅花鹿族群數量研究,推估數量至少八百隻以上,活動範圍多集中於社頂地區,其中礁林核心的高位珊瑚礁自然保留區,梅花鹿密度已達每平方公里9.7~49.6隻。
▲▲▲暗夜探訪梅花鹿
座落在墾丁高位珊瑚礁森林邊緣的社頂部落,是現今與台灣梅花鹿棲地最貼近的聚落,近年來積極發展生態旅遊事業,「夜訪梅花鹿」便是部落頗受遊客青睞的生態遊程(夜幕之中鹿群較不畏懼人類接近)。這個早年「靠山吃山」的邊陲聚落,因生態旅遊發展有了對山林不同的利用方式,也轉而巡守保護當地生態旅遊資源,深受遊客喜愛的梅花鹿,更被選為代表部落的生物圖騰。部落中人談起梅花鹿,神情都顯得親暱。
吉成仔便是這個部落的人,成長過程如礁林植物般受到這片土地的考驗與雕塑,外表可尋見強風與烈日的鑿痕,在叢林中活動宛如穿梭自家庭園;因為生態旅遊發展,他成為我在當地保育工作上最得力的助手,巡守梅花鹿則是他常規的自發性工作。
這天我和吉成仔來到一處保育類蝴蝶的幼蟲棲地,檢視了之前設置的阻鹿繩籬,發現有斷落之處,樣區內出現梅花鹿的排遺及落毛,原本豐茂如氈的蝴蝶食草,因動物活動而出現土壤裸露現象。
「下雨時麻繩含水,鹿仔一撞就斷了,換棉繩會比較好。」吉成仔說。我則堅持麻繩較天然。
吉成仔一邊換新繩一邊又說:「我們部落快要不能做山地粽了,做粽子用的假酸漿葉子都被鹿吃光了,以前牠不吃的。」三年前,鹿也不吃我們正在設網保護的蝴蝶食草(含有有毒化學物質),然而當食物日漸匱乏,鹿群也只能一再的退而求其次。
▲▲▲森林帶更新停滯
我和吉成仔快速置換受損的繩索,因為偌大山林中尚有十餘處繩籬樣區需巡視。繩索換罷,起身環顧四周,繩籬之外的林下,幾乎一片光禿,植物小苗所餘無幾,且種類單一。不遠處二隻梅花鹿自礁岩後方現蹤,瞠著大眼與人對望。
「真的很可愛,不過太多了。」扛著麻繩的吉成仔臉上流露出與粗獷外表不搭襯的溫柔,望著自己守護多年的梅花鹿說。
巡了幾處樣區,林下狀況均相似,繩籬之外處處裸土,令人不禁思索:原先存活於林下繁茂植物間的眾多生命,都那兒去了?
十年之前,我開始於墾丁高位珊瑚礁森林進行稀有蝴蝶的生態調查,當時為尋幼蟲棲地,我和同伴必須披荊斬棘進入森林內部,而今森林底層已然空蕩,吉成仔調侃說:「妳現在才開始做調查的話,根本不用鑽,空空的。」
短短數年間,這片森林內部的變化,只能用「怵目驚心」來形容。生態系複雜的組成與運作猶如人體,各部組成需克盡其職發揮功能,並經由彼此間的回饋抑制、相生相剋,才能使整體健康運作。底層淨空的森林,前路如何?
▲▲▲棘手的覓食問題
在樣區間移動時,遇見林試所恆春工作站的研究人員,她一見我即上前說:「管理處到底打算怎樣處理梅花鹿的問題?高位珊瑚礁自然保留區裡的小苗快被梅花鹿啃光了。」墾丁高位珊瑚礁自然保留區也是國家公園的生態保護區,因為梅花鹿啃食,林木小苗無法存活,森林更新出現停滯現象,在缺乏原生樹種小苗生長的狀況下,若遇颱風等因素造成大樹倒亡,之後搶先生長的極可能是銀合歡這類強勢外來入侵種,森林的結構可能面臨改變,長期在此區進行植物調查的研究人員都顯得情急。
森林是沉默的,即使幼弱生命流失,即使組成結構受威脅,一時之間也看不見抗議的儀式;然而當村里農作受到梅花鹿啃食與干擾,居民的抗議便排山倒海而來。
台灣梅花鹿在墾丁山林繁衍二十年,至今仍被農委會歸列為「家畜」,當地居民更存在「梅花鹿是墾管處放出來的」想法,於是抗議與求償不斷。民眾生計之事,總得優先處理,受梅花鹿干擾的牧草、農作,墾管處協助設置了保護圍籬。
「我們部落『夜訪梅花鹿』的遊程停了。」行至礁林南端畜試所牧草地時吉成仔說:「他們把牧草都圍起來了,晚上梅花鹿沒辦法進去吃草,沒得看了。」一排望不見盡處的堅固圍籬立在礁林與草地交界,這也意味著從此梅花鹿必須在高位珊瑚礁森林裡覓食求生。
▲▲▲野生鹿群何處去
梅花鹿干擾農作的問題不斷發生,甚至造成車禍事故,研究人員也陸續反應鹿群危及高位珊瑚礁森林更新。2013年底,墾管處保育課長接受新聞媒體採訪時指出:台灣梅花鹿復育的真正問題,現在才開始。
2014年3月,墾管處邀集國內動、植物學者,共商現階段台灣梅花鹿經營管理策略,在現勘之後,學者一致認為社頂區鹿群數量必須控制。長期在這座森林中從事苗木更新研究的學者更鄭重提醒:「不是災難即將發生,是災難已經發生!」
當珍貴的高位珊瑚礁森林生態系面臨無小苗可更新的危機,寄居其間的生物不知消失幾何時,管理單位自然有必要對梅花鹿族群採行人為控制措施,以保護生態系統,況且生態系統若崩潰鹿群也難以獨活。但該如何實際執行呢?如英、美、日那般開放狩獵嗎?(可以有經濟效益產生但會被指為不仁道。)捕捉後結紮嗎?(需編列大筆經費,且山林野大可能無法有效執行。)驅趕、忌避使鹿群離開保留區的核心區嗎?(難道非核心區的高位珊瑚礁森林就放棄?)捕捉移送他處山林嗎?(恐將造成另一處森林的災難!)
▲▲▲到底消失了什麼?
在未能實際執行鹿群減量措施之前,人們也只能以各自的方法保護想保護的對象。於是我圈圍蝴蝶食草,牧草所有者圈圍牧草。
但當墾丁地區牧草地都設置了阻鹿圍籬,梅花鹿何處去呢?除了這珊瑚礁森林內部,能有何處呢?我不禁對正換置麻繩的吉成仔說:「多圍一層繩子吧,綁牢一點,我們下次換棉繩。」
叢林深處日光收得早,離開最後工作點時林中已昏暗,大地的心跳轉換不同的節奏,傳遞日行生靈將歇、夜行生靈將起的號令,蟬聲未絕處回望繩籬外的裸土──那裡,到底消失了什麼?
http://www.chinatimes.com/newspapers/20140916000882-260115 

離岸/蘇玟璇

空氣中有股潮濕的氣息,帶著些許霉味,破損的木製舞台,老舊的三角大鋼琴,光線從靠近天花板的小窗戶斜斜地射入,映照出漂浮在空間內無數的微小粒子。
男孩坐在鋼琴前,彈奏著潮濕的空氣和灰塵,男孩的臉龐因背著光而模糊,只剩下嘴角一抹輕鬆自信的微笑。琴聲在空曠的地下室裡化成無數灰色的泡泡,一粒粒一粒粒出現,旋即消失。男孩與鋼琴,彷彿一幅無聲的畫。
但我知道那是《鐘》,李斯特的《鐘》,升g小調。我沒有忘。
通常是一座古老的建築,三層樓,每層樓隔了一間又一間小小的隔間,鋪上地毯,放進一架鋼琴、幾座譜架,成了琴房。而那棟充滿琴房的樓,就是音樂館了。
我所認識的那三棟音樂館,現在回想起來,無巧不巧,它們都坐落在校園的邊陲,站在最寂寞的圍牆旁,陰暗的光線和色調,容納著一群寂寞卻又快樂的孩子。
音樂館外,是校園、操場和教室,以及另一群孩子。
而圍牆外,是老樹和稻田,是鐵道,是世界。
九歲時,我踏入了我的第一棟音樂館。一塊塊白色瓷磚貼起的外牆,小小的三層樓,有著像體育館般的半圓形屋頂。這一棟小小的白色建築,和全校嶄新的紅磚相較之下,顯得格格不入。
我們將在這裡長大。而當時的我們,都不知道,我們當中的許多人將從這裡,建立起自己一輩子的歸宿。
我們沒有小學生的快樂寒暑假。寒暑假要練琴、要去上特別加強的個別課,要參加管弦樂團集訓。我們的寒暑假,埋藏在這一棟音樂館裡。
三樓那間大團練教室的冷氣,在暑假集訓時總是壞掉。一群小鬼們關在頂樓加蓋的練團室裡,隨著激動熱情的指揮老師,一起演出吵吵鬧鬧的《費加洛婚禮》,或是神經兮兮的《後宮誘逃》。
滯悶的空氣加上炎熱的溫度,指揮奮力地揮舞著雙手,宛若從不喊累的運動員。每一個小鬼坐在椅子上奏著自己的樂器,一雙雙腿在椅子下晃呀晃的,童年就這樣晃過去了,隨著舞動的弓、小喇叭的口水、老是出錯的定音鼓,咚咚咚地過去了。
那一些時日裡的夏日午後,窗外蟬聲熱鬧,老樹的枝椏綠油油地伸進了聽寫教室。一手握著鉛筆,一手點著拍子,正在和一個小節塞進了十幾二十個音的慢板節奏奮鬥,下一題是橫跨四五個八度的廣音域,再下一題是好幾個音疊在一起的音堆,接下來還有音程和弦判斷、和聲進行……我們在一題又一題的空隙中,傳著紙條,在彼此的五線譜上畫著圖,不時為了一隻畫歪了的小兔子、一朵長錯地方的小花,在桌子底下笑得全身顫抖,一邊笑一邊唱著老師正在鋼琴前彈的曲調。CEGFDEC(抖咪收發蕊咪抖),FFF(發發發),嘩啦啦……
嘩啦啦的音符和笑聲從音樂館裡流出,沿著牆上小小的白色瓷磚,嘩啦啦地流成了一條河,一條又一條不回頭的河。
考上國中,音樂館座落在陰暗的校園邊陲,圍牆邊的老舊灰色建築。圍牆外是一片稻田,南方小城的陽光緩緩地灑在上面。
這一棟全校最古老也最危險的建築,傾斜的三層樓裡,保有著一條溝式的蹲廁。每天下午三點,定時統一沖水,嘩啦啦的卻怎麼也沖不掉那灰暗的氛圍和尷尬的成長。
誰的初戀在琴房裡誕生,那個誰誰誰的壞話,在木板隔音的琴房裡被傳誦得好清楚。混亂又尷尬的青少年青少女,在紅色欄杆和水溝馬桶旁,頂著齊耳短髮和小平頭,穿著白襪白鞋,繫上閃亮的皮帶,坐在管弦樂團裡,出錯一個音,蛙跳體育館一圈,呱呱呱跳過了困惑的三年,伴隨著一些不太確定的音符。
是蕭邦嗎?還是舒曼?波蘭舞曲或是兒時情景,模糊的臉龐和形狀,扭曲的和聲學,隱伏五度和平行八度躲進蒼白的學科參考書,一邊練琴,一邊讀書。
某個打掃音樂館的清晨,我手捧著理化參考書,躲進最邊間的小琴房裡,慌亂地準備待會的小考。背誦著一個個元素名稱時,隱隱約約聽見了德布西《牧神的午後》,絕美的長笛聲,從遠處琴房中幽幽流出。我丟下參考書,奔跑著查看一間間狹小的琴房,跑過琴房三樓長長的走廊,空無一人。
那一個清晨,我坐在紅色欄杆旁,看一串串優雅的德布西旋律緩步走出鼠灰色的音樂館,看著它們爬上圍牆,離開學校。
南區聯招放榜,我來到了另一個城市裡的高中。鐵道旁的中學,港都的海風吹著藍天下的紅樓。
音樂館就在鐵軌旁,火車轟隆隆駛過,音樂館隨著火車行進頻率一同震動,琴聲和歌聲也一同轟隆隆地輾過三層樓的灰白色音樂館。
灰暗的大門開啟,裡頭又是一間間的琴房,搏感情的琴房。少男少女們結黨營私躲在琴房裡無所不談,什麼祕密和夢想,都在這裡長出翅膀。
也許這一間正拉著老掉牙的孟德爾頌《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隔壁誰的貝多芬正在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暴風雨》前奏,還是正熱門的那首帕爾曼拉過的《新天堂樂園》配樂……一串又一串充滿生命力的音符,在長長的、陰暗的走廊上交織成一片炫目的未來。
但我沒走向那光彩耀眼的未來。
走出期末考場的那個潮濕的下午,我沿著長長的、彷彿沒有盡頭的陰暗走廊,緩慢地走著,雙手仍不由自主地顫抖著,我倚著發霉的牆壁坐下,坐在音樂館那二十年沒換的深綠色地毯上。
從琴房的氣窗縫隙,看著窗外的樹影,隨著火車帶來的強風陣陣搖晃;我手上拿著的樂器,附和著我的呼吸,一閃一閃地反射著窗縫透進來的光影。坐在那條陰暗的走廊上,看著氣窗外的一絲風景,我心想,啊那就是另一個世界了,一個我沒有去過的世界。
後來,我離開南方,離開音樂。離開廣闊的平原和天空,去了悶熱潮濕的盆地,走進不同的季節和氣候裡。
新環境裡也有音樂館,不再是古老的建築,不再是白色或灰色,它鋪著紅磚,超過三層樓。看著大學校園裡的音樂館,我不禁想起,為何我以前待過的音樂館,都只有三樓高?
K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他說,因為這是一個死不了的高度。
K和我從小學三年級開始同班,一路同班同校,十年。
他鋼琴彈得極好,雙主修大提琴,學科術科體育美術樣樣表現突出。K自我要求甚高,充滿自信,每樣事物在他手中都像是有趣的玩具。
K求學路上始終頂尖優異,在高中時期,他的音樂愈發成熟,同時卻也得到更多壓力和惡意的閒言閒語。K愈是優秀,說閒話的人愈多,而K,則愈來愈沉默。
K自信的笑容有時好像帶著荒涼和無奈,愈來愈顯得神經質,常常陷入沉思。有時找他聊天,他盯著我,不說一句話。
高二的期末術科考試成績公布,K一反常態,沒拿下最高分。平日說閒話的同學們趕緊眉飛色舞地互相奔告這個好消息。
那一天下午,K從琴房和教室裡消失了。
那是一個暮色溫暖的下午。
沒有人關心K去了哪裡。我試著打了幾次他的手機──「您所撥的用戶未開機。」
當天晚上,我打了電話去K家,胡亂地編了個理由,小心翼翼地詢問K的媽媽:「阿姨,K回家了嗎?他的地理課本被我帶回家了,明天考試要考耶,不知道他要不要看?喔他睡了啊?沒關係沒關係,不用叫他了,我明天再把課本還他。阿姨再見。」
隔天一早,K一如往常,早早出現在教室裡。我走到他桌旁,問他,你昨天下午去了哪裡?K從書裡抬起頭,對我搖了搖頭,沉默著,不置可否地抿著嘴,加上招牌的挑眉。我看著他的臉,突然覺得好像看見了一些好久不見的,屬於他的坦然和輕鬆。
而後我們埋首準備大學考試,我再沒問過他那天下午究竟去了哪裡。
高中畢業那天,K塞了一張紙條給我,瀟灑地背對著我,揮了揮手,走出音樂館,走出紅樓。
我打開那張摺得工整的五線譜,上頭是K飛揚的字跡。他說:
畢業快樂。
一直沒告訴妳,那天下午,我拿了一張椅子,爬上音樂館的頂樓,我心裡很堅定,也不害怕。我在頂樓找了個角度,爬上椅子往下看,卻發現從這個高度跳下去,根本不會死。後來我就一直站在椅子上,站了一下午,看到了那天的夕陽,還有橙黃色的天空。
從音樂館頂樓走下來的那時候,我就知道,這條路我不會回頭了,我會繼續走下去,繼續彈琴,繼續拉琴。我覺得再也沒什麼好怕的了。
妳呢?妳要去哪裡?好啦不管怎樣,畢業快樂。我們都要好好的。
我不知道K跟我說的畢業快樂,是不是也包含著祝福我從音樂班這個溫暖的牢籠裡畢業?
原來三層樓的涵義是這樣嗎?要我們無法輕易地從痛苦裡解脫?要我們好好繼續走這條路?我不相信。我相信的是那一個下午,K如果從椅子上跳下去了,一樣粉身碎骨,一樣灰飛煙滅。何來不死?
不死的是精神還有記憶。
我離開了溫暖的牢籠,另一條路,我也如K說的,好好地走下去了。
大學畢業前夕,收到一落邀請卡,是一場又一場飛揚的青年音樂家們的畢業音樂會。邀請卡上都是曾和我同班十年的那些優秀天才們,K也寄來了一張。卡片上的他們,目光望向遠方,手裡拿著樂器,眼神自信而堅定。
中學畢業後,國高中的音樂館也紛紛拆掉重建。再也沒有危樓,沒有一條溝的蹲廁,也沒有轟隆隆跟著火車顫動的窗子和琴鍵,那些潮濕的萬年地毯,也都丟了吧。
在FB上,看到朋友學弟妹們分享的相片。嶄新的音樂館聳立在原址,超過三層樓高的雄偉大樓,貼著彩色的瓷磚,還有著繽紛的高音譜記號標誌和音符壁畫,氣勢磅礴,惹人注目。
希望那些飛揚的孩子們,從新的音樂館琴房裡望出去的暮色,依然溫暖如昔,如同那一個橙黃色的下午。
而我卻再也沒有回去過。
再也不曾踏入那些埋藏我成長軌跡的琴房和音樂館。那些歲月,就像十五歲那一個清晨的德布西,緩緩地爬過圍牆,離開琴房,走向世界,再也不回頭。
那究竟是一個狹窄的牢籠,抑或是一個停泊的港口、一段安全的海岸?
不管我離岸多遠,還是一回頭就能看見排山倒海而來這一段又一段記憶;不管我離岸多遠,手掌一攤開,仍舊是鍵盤上一個八度的大小;一低頭就會看見自己左手食指那塊淡淡的、羞澀得似乎不著痕跡的繭。
身體會記得、手會記得,生命自己會記得,這些時光所留下來的痕跡,這幾千個日子我所追尋的軌跡。
當年那個徬徨不安的小女孩,已然長大。
可她仍會循著琴聲,好奇地蹲下身軀,從那透著斜斜光線的小窗子,看見那台破舊的老鋼琴,有個男孩奏出在潮濕空氣中不斷迴盪的幽微旋律。
而男孩臉上的笑容,蘊含著女孩的記憶、K的記憶,許許多多個我們的記憶,一起彈奏著那一首塵封的曲子。
我知道,那是《鐘》,李斯特的《鐘》,升g小調。
我怎麼會忘。